倒是宋舅妈走后的第二日, 陈家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这一打眼, 褚韶华都没认出来这一身扎扎实实土绛色棉衣棉裤大棉帽的人是谁,待这人摘了帽子一说话,褚韶华才认了出来, 竟是大姨家表兄王大力的媳妇挎着篮子过来了。
自从去岁与大姨翻脸, 褚韶华就没再跟大姨一家来往过,乍一见着大表嫂, 褚韶华晃了晃神, 脸上扬起笑,亲热的招呼着大表嫂进屋,先是去正房见过陈太太。
年下风寒, 王表嫂乍一进屋就觉一股热腾腾的暖意扑面而来, 她见靠南的窗户下盘了一条通长大炕, 炕头儿上倚着锦被盘腿坐着个酱色绸衣的挽缵儿的半老妇人, 那半老妇人生得一双眼角下垂的三角眼,缵儿上簪一银花簪,手上戴着两个银戒子,在靠着背摞儿剥花生吃,剥的绸衣上沾了不少花生壳的碎屑。王表嫂一见便知这是陈家太太, 表妹褚韶华的婆婆了, 她没空着手来, 带了一篮子鸡蛋, 有些皴红的脸上带着笑, 话也很实诚,“这是家里母鸡下的蛋,冬天下蛋少,攒了一个月,带来给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尝尝。您别嫌弃,我们乡下,都是这些土物。”
陈太太忙把手里的花生丢回小簸箩里,直起身子掸一掸衣裳,三角眼略往柳条儿篮子里的鸡蛋上一瞟,一双三角眼直接笑弯了去,连声招呼,“您客气了,这么好的鸡蛋,哪儿能嫌弃。”又招呼着王表嫂坐,问王表嫂家里人可好。一面将那炒花生的小簸箩递给褚韶华,让褚韶华再盛些来,好招待客人。
褚韶华把小簸箩续的满满的,又端来茶,因着王表嫂带的这一篮子鸡蛋颇是实诚,陈太太虽不差买鸡蛋的钱,收着东西也很高兴,很是和煦的同王表嫂说了一回话,收下鸡蛋,就很痛快的让王表嫂和褚韶华去褚韶华的屋里说话去了,又叫宋苹中午预备饭食,毕竟人家好意过来,还带这么一大篮子鸡蛋,自家也不能失礼。
褚韶华想着表嫂定是有什么事的,她却也不急,到屋里先让她坐炕上暖一暖,倒了茶给表嫂吃。甭看褚韶华已是与王大姨翻脸,以前毕竟来往过,对大姨家的情形她也略知道,这个大表嫂是大姨的长媳,因性子实诚,不懂那些个邪门歪道,很是不得大姨喜欢。褚韶华反是喜欢这类实诚人,见表嫂拘谨,直把茶盅递到王表嫂手里,唇角含了笑,道,“你们村离陈家村儿可不近,表嫂暖暖手。”
王表嫂手里捧着细瓷的茶盅,只觉一股暖意自手中传来,那茶盅细致的都叫人不敢紧握,怕手脚粗糙倒把这茶盅握碎了。眼睛却忍不住打量起褚韶华这屋子来,见炕上被褥皆是绸的,柜椅齐全,漆着大红的漆,皆是极新的家俱,想来是褚韶华的陪嫁,柜上摆着些家常用的暖壶杯盏之类的摆件儿,都是极体面的。这屋子也暖和,与陈太太的正房不一样的是,更多了些暖暖的香气。王表嫂去过多少人家,从没见哪家屋子像褚韶华的屋子这般香暖的,暗思量这大冬天的也没花草,如何把这屋子熏得这般香甜。褚韶华也衣绸着锦,耳上一对银坠子,衬着褚韶华细致面颊,精巧耳垂,一晃一晃的叫人羡慕又喜欢。
褚韶华端来年下备着的花生瓜子和几样干果放到小炕桌儿上,她自己坐在小炕桌儿的一畔,问,“表嫂过来,可是有事?”
王表嫂握着茶盅,茶香袅袅钻入鼻间,全不似家中老茶带着一股子苦意,这茶香是极清新的一股香气,王表嫂却是舍不得吃,先同褚韶华说话,“一则是想来瞧瞧你,二则是想来谢谢你。”
褚韶华笑,“去岁我跟大姨父吵了一架,把大表哥气的也不轻,嫂子不怪我就是,怎么还来谢我?”
王表嫂的年岁其实比褚韶华也就大个五六岁,不过,她模样生的寻常,原就不比褚韶华相貌标志,更兼嫁人后没少操劳,此时瞧着,倒似长褚韶华十几岁一般。王表嫂咧嘴一笑,“要不是当初妹妹一顿话把我当家的说明白,我家再没有今日的。”说着,王表嫂便与褚韶华说到自去岁到如今家中的情形。
原来当初王大姨父因王大姨的事去褚家讹赖,引得褚韶华大怒翻脸,一顿厉斥把王家人说的颜面全无。王大姨父还好,活的年头长了,脸皮偌厚,虽叫褚韶华一个小辈骂的没面子,回血极快,至如今依旧是没脸没皮的过日子。王大力却不同,正当壮年的王大力着实叫褚韶华骂的即羞且愧。并不只是褚韶华的话难听,而是人家难听的话说的都对,都说到了要害去。
王大力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下发狠,必要活出个人样儿来。他一堂堂七尺男儿,定不能这样叫人小瞧。偏生家中父母却是如褚韶华所言,一辈子不知正经过日子,只知讹诈亲戚度日,王大力身为长子,对父母劝了又劝,也不管用。王大力一气之下带着妻儿搬离家中,王表嫂唇角含着絮絮暖意,“起先我们日子也不好过,公婆发了狠,一亩田都不分给我们,也没住的地方。好在你大力哥在外找了间别人不住的旧宅,我们修了修住了进去。没田地也不要紧,我与他都正当年轻,给人家做长工也挣得饭食来。再有空他还去县里找活计干,后来县里邵东家收粮运粮,他先是跟着出苦力,后来人家管事瞧他实诚,就跟着运粮走粮。今年年底下找村长批了块地基,明年闲了就能起宅子了。”
褚韶华生性要强,自也最喜好强奋进之人,听表嫂这话如何能不高兴,笑意不觉染上眼角眉梢,不禁道,“这可真好,我得恭喜表哥表嫂了。”
“全托你的福。”王表嫂因着家常劳作,眉眼间已生出细细纹络,眼神却是平和欢喜,感慨道,“这人哪,说明白也就是一时的事。咱们姑嫂私下说话,嫁给你大力哥这好几年,我也是头一回觉着日子过得有滋味儿,有奔头。我想着,你们过年必要回老家的,就想叫着他一起过来瞧瞧你,偏生他抹不开面子,我就自己过来了。”
褚韶华笑,“大力哥必是要有些成就的时候,才肯过来见我的。其实这可有什么,咱们正经姨表亲,我也不单是对大力哥,我自己娘家也是一堆烦心事,我见了一样没什么好话。”褚韶华说着,自己也笑了,让表嫂吃茶吃果,一面正色道,“我总是想着,咱家人素来不比旁人差,日子好过赖过,得叫人说一声,这家子是能过日子的人家。有时也是急躁了些,可我这片心,如今见着表嫂,也算没白发一回狠。”又问家里孩子们可好。
王表嫂笑,“都好,大的已经五岁了,小的三岁。我忙的时候,看不过来就把老大送学堂去,既有先生管着,也能学着认几个字。小的就托给邻居家的老太太,一月给她些粮食或是几个铜板,她也是愿意的。”
褚韶华见表嫂一身厚实棉衣,想着如今天冷,孩子还小,带过来怕是不便宜,便道,“等以后暖和些,孩子大些,表嫂只管带他们过来,咱们姑嫂孩子们也一处说说话。”
王表嫂自然连声应下。
褚韶华天生是个爱操心的,她心思也机敏,便又问起王大力如今在粮队的情形,知道王大力就在李管事的粮队,又思量着王表嫂特意过来,虽未明说,未尝不知她家与邵家相识之事,褚韶华笑道,“李管事我是极熟的,当初他与小邵东家去北京,在我家住过,后来也没少打交道,还一起吃过酒。大力哥也是,既是时常去北京运粮,怎么不与李管事打听一下我家的住址,倒叫人说我娘家人到了北京,我还不知道哪。”
王表嫂连忙摆手道,“妹妹可千万别跟人家管事提咱们两家的关系,妹妹你是好心,我过来可不是叫妹妹帮着走门路的。”王表嫂怪不好意思的,脸都胀红了,说,“他们这拉脚干活的不比别个,听你大力哥说,以前管着他们运粮的就是东家家里的什么亲戚,很不得他们待见,别人都不服哪。”
褚韶华见表嫂说的实诚,寻思一回,反是愿意帮她,悄悄同表嫂道,“也不是去给大力哥走关系,这是邵东家的生意,走关系咱们也管不到邵家头上。只要大力哥认真干事,得了管事青眼,倒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咱们就是有关系,也当用在刀刃上。这人情,用一回薄一回。我是说大力哥也太拘泥了,难道他说认识我,人家管事就会提拔他不成。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没到那份儿上,就是勉强提拔了他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咱们正经亲戚,只做坦荡往来,又怎么了?”
这话极入王表嫂的心,王表嫂心说,早知这个表妹是个能干的,如今越发有见识,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听褚韶华这话,王表嫂不自觉点头,“对,就是表妹说的这个理。待我回去,必要劝一劝那犟种,别个我倒不担心,如今我已是知足了,只要我俩一条心的过日子,不怕日子过不好。我就是记挂他这一路往北京去,虽说是一群人同行,可万一有个什么事,妹妹你不是外人,岂不是就有现成的帮衬?偏生不是个听人劝的,只得多磨他几遭。”
褚韶华笑,“大力哥这性子,也亏得有这股子犟劲儿,才能把日子过起来。”
“妹妹这话是。”王表嫂说着也笑了。她如今的日子自是不能与褚韶华相比,可乡下女人图什么,无非就是图一个可靠的男人罢了。今丈夫带着她们母子在外另立门户,没有婆家那一起子搅家精,日子过的顺溜,王表嫂虽则操劳,心中却是极满足欢喜的。
中午就是宋苹烧的午饭,说是她烧,其实鸡鱼肘肉一类都是年前炖煮出来的,馒头也是年前蒸好的,如今再蒸屉上热一热罢了。王表嫂是个极实诚的妇人,说话透着一股子朴实,又是特意过来带着东西看表妹的,陈家招待也精心。只是王家庄离陈家村路远,待吃过饭,略歇一歇,王表嫂就告辞离去了。
褚韶华还给王表嫂提了个醒儿,私下与表嫂道,“我瞧着但凡管事一类人物,没有不通文字计算的,大力哥倘想往上走,必要学着认几个字,再学一学打算盘记账才好。”
王表嫂认真听了,暗暗记在心里。
褚韶华一路将人送到院门口,原想再送,王表嫂说外头风凉,死劝着让她止了步。褚韶华把手里的布包塞给表嫂,里头是两块细布料子,一块天青色,一块绛红色,都是可以做衣裳的。再有就是一个水囊,里头灌了热水,两个馒头,路上饿了,可以咬两口果腹。表嫂没有空着手来,褚韶华为人周全,自然不能让表嫂空手回去。表嫂推辞不过,方拘谨着收了。
王表嫂走老远,回头时见褚韶华仍站在院门口望着她,心下亦是一暖,想着这个表妹虽则性子厉害,却是个有情义之人,原是她家对不住表妹,她不过头一遭上门,表妹也没有吝于帮忙,又很肯指点他们夫妻。想到此处,王表嫂心中颇不是滋味儿,连忙摇了摇手,示意褚韶华回去,莫吹了风。褚韶华朝表嫂挥挥手,还是王表嫂先转步拐了弯,褚韶华望不见人,方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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