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论兄弟

    祖父生气归生气,但给的午饭还是很丰盛的。

    主食是羊奶米粉混合后做成的奶糕。他们身处北方,轻易吃不到大米,用米粉做糕,可谓是很奢侈了。另外,阿生甚至从菜羹中发现了一些暗度陈仓的蛋清。

    “祖父最好了!”阿生拍马屁。

    曹操大约是跟阿生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遇上美食就说话毫无原则的毛病,举手欢呼:“祖父最好了!”

    曹腾板着脸:“都稳重点,还在热孝呢。也就是仗着年纪小能有点口福,别声张。”

    祖母吴氏和父亲曹嵩这个时候也带着人走进来。今日休沐,因而曹嵩没有去上班。几位主人按照尊卑落座,先吃饭,食不言寝不语。等到这顿午餐吃完了,才是交流感情的时间。

    “殷氏之子已满三个月,我看他还算康健,就给起了个名字,叫曹玉。”曹嵩先说,“眼下没有主母能够管教,就暂时先留在殷氏的房里。”

    殷氏是丁氏的陪嫁婢女,跟丁氏同时怀孕的那个。阿生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恭顺小心的模样,说不上有多少好感,但也没什么恶感。她生了个儿子啊,如果母亲在,也不知道是会开心还是不开心,转眼丁氏和她腹中的孩子去世四个月,曹彬若能够活下来,大约也有曹玉那么大了。

    祖父祖母无可无不可:“庶子而已,阿嵩自己看着办吧。”

    曹玉虽然是婢生子,却因为丁氏的面子,曹嵩将他计入排行了,就是曹家的五郎。而且,还是单名。“玉”这个名字在此时不算走心,但毕竟是褒义的单名,相比别家两个字名字的庶子,算是比较得父亲喜爱的。

    看来殷氏过得还不错。

    “说到庶出,”祖母突然开口,“秦氏生了个女儿,如今也有五个月了。她母亲虽是罪奴,但既然留下了就不能不管,我派了个乳母去照顾了。”

    阿生想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中翻找出秦氏这个人,不就是拿蛇坑害张氏不成反而把命赔进去的那个吗?当时秦氏把刘氏也一起坑惨了,不过秦氏怀有身孕没有立马被弄死,所以说起来最惨的还是刘氏。按照祖母现在的语气看,掐尖好强的秦氏应该是不在了,只留下了曹家排行第一的庶女。

    丈夫服妻丧没有明确的规定,比较通行的做法是过上一年才能再度议婚,讲究些的人家,这段时间不会有新的孩子被怀上的。毕竟婚姻是两家之好,丁氏尸骨未寒就又有庶子庶女那对丁家来说也太打脸了。这么算来,阿生要有曹德曹玉以及曹大丫之外的弟弟妹妹,也该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你用不着想。”祖父突然跟阿生说,“婢生子女,等到六七岁上再看吧。如果能入嫡子的眼,得蒙栽培,那是他们的福气。”

    很残酷,但是嫡子、庶子、婢生子,在曹家就是这么等级分明。低等的侍妾与婢生子,想要见嫡出的曹操曹生一面都不容易。

    阿生低头想了想:“也算是我和阿兄的弟妹,不要让下人苛待了他们。”

    “不会。”曹腾保证,“子嗣身边,都有你祖母的人。”

    曹操撇撇嘴,他对于从没见过面的庶弟庶妹毫无感觉,且不知道丁氏生前同他说过什么,他似乎尤其讨厌曹德。

    曹嵩心肠相对柔软,听了阿生的话反而看上去有些高兴。“你能善待庶出的弟妹,是仁善。”接着又谈道,“梁不疑以贤能著称于世,尚且为兄长所逼迫,可见庶子艰难。”

    阿生眼睛一亮。

    曹腾一敲筷子制止了曹嵩的话:“慎言,背后议论贵人家事非君子所为。”

    果然是梁冀。

    “祖父,既言贤能,又说著称于世,可见梁不疑其人有可圈可点之处。不如与我们讲述一二,也好令我们见贤思齐,如何?”

    曹操也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梁不疑,是庶子吗?庶子能以贤能闻名吗?祖父,与我们讲讲吧。”

    曹腾:“两个促狭鬼!”

    于是他挥退仆从,在院中空旷处架起小火炉,一边煮水果茶一边给两个小的讲课。原本下午的课程是要先对照《尔雅》习字,再诵念《诗经》、《论语》的章句,最后讲人情世故,但今日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祖父就顺势将人情部分提前了。

    连带曹嵩都兴致勃勃地留下听课。

    梁不疑是梁冀的庶弟。跟从小锦衣玉食斗鸡走马的梁冀不同,梁不疑酷爱读书,做人也比较谦逊。他是真聪明还是迂腐的儒生不清楚,但总归是有些名气的。

    也就是有点名气而已。

    偏偏等到梁冀权势滔天之后,梁不疑的名气反而被炒起来了。阿生表示完全理解,就梁冀那个暴君性格,大多数人都不想跟他玩。如果大将军换梁不疑来做多好啊,是不是真的有才先不论,他比梁冀会做人啊!怎么让梁不疑上位?没有科举的年代全靠舆论。那就炒作梁不疑的名声呗。

    梁冀会跟世家名士比舆论控制力吗?

    当然不!

    他自己的名声都臭大街了,可见本身就不是个在意名声的人。他信奉的是“拳头大就能为所欲为”。于是,梁冀找了个借口杀死弟弟们的门客几十号人,然后就各种软禁贬谪换着花样折腾。如今,梁冀的弟弟们,但凡有名气的,都隐居在家闭门不出。梁冀派人守在弟弟隐居之所的门口,禁止他们见任何访客。

    梁不疑一战,梁冀VS舆论,梁冀胜。

    这事也就是最近几年发生的,因此曹嵩说起来也很有感触:“即便是大将军下属,梁氏故旧,亦有不少人同情梁不疑,希望他再次出仕的。”

    阿生闻着茶壶里飘出来的香气,开心地嗅动鼻子。秋天就是好,煮果汤比煮乱七八糟的葱姜香料茶叶更合她心意。

    “吉利怎么想?”

    曹操皱眉,他察言观色的本色几乎是天生的,爷爷既然这么问了,说明对父亲的回答是不完全满意的。但曹操自己毕竟是个真幼儿,不是阿生那样穿越的挂逼。“我觉得……世家的做法,有些奇怪,但我说不上来……”

    “如意呢?”

    如意期待地把陶制茶杯递给青伯,示意他给自己倒水果茶。曹腾抬手挡住茶壶:“答得好才有果汤喝。”

    “士人坏。梁不疑可怜。”

    “继续。”

    “梁不疑想跟自己的兄长相争吗?当然是没有的,他是个庶子,礼法上很难争赢;想争赢,梁家势必伤筋动骨。如今不就是吗?包括父亲在内的很大一批人,因为同情梁不疑而与大将军离心。所以我说士人坏,他们用清议的方式将梁不疑推到风口浪尖上。梁不疑赢了,梁党变成温和派,正好和他们的心意;梁不疑输了,倒霉的是梁不疑,跟他们没关系。最好是兄弟两个势均力敌,拖得越久,梁党越是分裂。”

    曹嵩惊了,他发现自己还没有一个小儿看得明白,这种“我怎么这么蠢”的想法让他在坐具上不安地后退半寸,低头:“父亲,儿惶恐。儿只道大将军严苛,颍阳侯善待士人却遭兄长嫉妒,不得不退避在家,不料……”

    曹腾没有理会他,老神在在地问阿生:“还有呢?”

    阿生伸出小手掌:“茶来。”

    青伯笑了笑,给她倒了一杯茶。

    阿生美美地喝了一口:“阿兄来。”她前面一大段说得很口语化,根据经验曹操该是能够听懂大部分的。

    曹操被天才妹妹点名了,也不慌,按照自己的思路来:“士人既然出招了,无论梁家兄弟谁输谁赢,或者相持不下,都不好。如果我们是梁家,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呢?”

    阿生和祖父齐齐地在心中击掌叫好。任何事情剖析开来,都是“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阿生将“为什么”这一部分说透了,曹操就能够主动想到“怎么办”这一条上去,即便他的知识水平不足以让他找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能够主动这么想,就超越很多人了。

    “阿兄。”阿生将水果茶分给哥哥一半以资鼓励,“阿兄就想,如果你是梁冀,突然有一群外人冒出来说,我比阿兄贤能,阿兄该如何做?”

    “能怎么做?阿生读书强于我,但我也有强于阿生的地方。外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我就要因他们伤害阿生吗?”曹操将水果茶一饮而尽,“阿生是不会害我的。”

    “阿兄说得对,阿兄也是不会害我的。”

    “哈哈哈哈哈——”曹腾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双胞胎的陶杯,“给他们满上。”他又跟曹嵩说:“阿丁给你生了两个好孩子。”

    曹嵩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惭愧。

    “阿嵩,你现在再说说,此事中各人的得失。”

    曹嵩恭恭敬敬作揖:“梁不疑主动隐居,是为大局考虑;大将军当机立断斩除内部分裂之势,也是以力压巧。只是,这都不是上上策。”

    曹腾总结道:“上上策,是家族团结,兄弟一心。”

    “我与阿生便是一心。”

    “你且别得意。如果外人说三郎,或是五郎贤于你和二郎,你又当如何?”

    曹操脸皱成包子样,他挣扎了许久,才说:“我该从现在起,就对他们好一些?”

    阿生因为知道历史所以坦然极了:“得势不骄躁,失势不羞愤,与其盯着祖先留下的基业,不如向外开创。”

    话说到这个地步今天的人情课才算是能够结课了。曹嵩喝了茶就告退了,留下阿生和哥哥握起毛笔学识字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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