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桃树

    “二叔, 二叔。二——叔——”小姑娘糯糯的声音在曹府前响着。一路上曹节都闷声不响的,看见曹宅的影子就活泼起来, 跟到家了似的。一看就是在许县受宠的孩子。

    然而这一次,连曹节都吃了闭门羹。

    “公子、女公子都请回吧。主人说她怕过了病气给幼儿,就先不见了。”

    曹铄领着弟弟妹妹们朝着闭锁的院门大礼叩拜。“二叔,阿铄带着阿丕回来了。您何时好了,就出来见一见我们吧。还有孙权, 您年年送他帆船模型的, 他也到许县了,就与我们住在一起。阿彰、阿节、阿植、阿冲都小, 出一趟远门不容易。入夏了,天气又热, 您屋子里最凉快。母亲也特别想念你……”

    这个小话唠, 愣是说了一长串。最后连鄄城的狗都被搬了出来,因为思念阿生以至于深夜狂吠了,他还没停下的意思。

    传话的医官,脸上的笑容逐渐呆滞。

    最后,还是丁夫人开口, 打断了曹铄的滔滔不绝。“请问这位贤士, 仲华她可还无恙?”

    医官长出一口气:“夫人容禀,仲华公不知从哪本古籍上见到说牛的虏疮, 可以克制人的虏疮, 便圈了曹府后头的一块草皮, 用来收集全县的病牛。这在许县也差不多是人人知晓的事了。”

    丁夫人轻叹。小皇帝的死, 到底成了曹生心里的一道坎,只有死命踏过去了,才能继续后面的人生。

    “如今正是采脓液的关键时候。仲华公天天跟病牛呆在一起,也是怕把病气过给小公子们,这才——”

    “你不必说了,我都知晓了。”丁夫人打断医官的话,抱起哭成小花猫的曹节,“我们在许县停留,总归能等到她的。”

    小曹节第一次吃闭门羹,委屈极了:“母亲,是不是竹竹不乖,所以二叔不要我了?呜,竹竹想见二叔。”曹节,小名叫竹竹,名字和人一样可爱。

    因为见不到曹生而着急上火的,远不止两岁的曹小姑娘一个人。

    “丁夫人,哎呀,夫人你来了真是太好了。”一行人回到住所的时候,就遇到了学宫祭酒蔡邕。这位大儒此时也顾不上男女大防,跑到丁夫人跟前纳头就拜。若不是丁夫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只怕蔡邕要给她演一出“执手相看泪眼”了。

    “夫人,求您救救小女吧。”

    “蔡祭酒,这话怎么说?”丁夫人被蔡邕吓了一跳,连忙命人将他引到正屋。

    虽然说临时居所,但这处宅邸也是好几进院落的大宅子,庭院里小桥流水、鸟语花香,从小门出去拐两个角就是学宫路,若不是朝向是朝东而非朝南,给郡守当府邸也是值得的。

    领路的管家右胳膊不自然地下垂。他叫曹新,是早年跟随曹操在战场上受的伤,退伍后就帮曹生走商送货,瓷器铺子开到了袁绍的邺城和公孙瓒的渔阳。因为久经风霜和暗伤积累,这两年衰老得外快,于是曹新就不再四处奔波,留在许县阿生的眼皮子底下养老,表面上看起来是只管着一个空宅,但这里其实是谍部的一个备用落脚点呢。

    不过如今丁夫人要带着小主人们来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院子都是收拾好的,这便叫他们将箱笼搬进去。”曹新鬓角有两缕显眼的白发,但别处依旧是油黑发亮,此时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看着就和气,“夫人与蔡祭酒请往这边走。因着行李还没有搬好,几位小主人可以在正堂隔壁的暖阁稍作休息。”

    一番话将每个人都照顾到了,但蔡邕可没心情去夸赞他的周到,只顾着抹眼泪。等到了地方落座,茶汤还没有端上来,蔡邕就举着个袖子擦起眼泪来。

    “老朽年近花甲,只得了昭姬一个骨肉。千挑万选,盼她有个好归宿……”他说到这里就呜咽起来。

    丁夫人长叹一声,蔡昭姬嫁到河东不到一年,河东就被封锁成了疫区,这事在上流圈子里已经被人感叹过好几回了。但能怎么办呢?面对伤心欲绝的老父亲,外人只能不痛不痒地劝两句:“河东爆发虏疮,连天子都因此驾崩。这是天灾,不是凡人事先可以料到的。”

    蔡邕更加难过:“若只是陷里面出不来,还算好的!卫氏大族,总比黔首好过多了。”

    “那是那是。”

    “可我哪知道,他们竟然族大欺人!”

    丁夫人微微朝前倾身:“这话从何说起?”

    蔡邕睁大眼睛,直直盯着丁夫人:“卫仲道染疫的时候,是照着《防疫条例》做的隔离,可不是我家昭姬的错吧。”

    “啊。”

    “衣袜吃食,草药熏香,样样都替他张罗,不是我家昭姬懈怠吧。”

    “那是自然。”

    蔡邕一拍桌子:“那他卫家凭什么说是昭姬没有贴身侍奉,才致使卫仲道亡故的呢?如今我那孩子就住破草棚里给个骨灰盒子守孝,抬头见星辰,朝起闻风声……昭姬啊,我的孩子,何时吃过这种苦……”

    丁夫人在蔡老大人的哭声种沉默了。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了说是卫氏欺凌许县的女儿,藐视曹家;往小了说,为夫守孝该怎么个守法,也是别人家的规矩,清官难断家务事。

    刚好这个时候曹新带着厨娘送茶汤上来了,丁夫人这才找到一个打破冷场的借口。“来,蔡翁,先喝口茶润润喉咙。”

    蔡邕端起茶碗就灌,下一个瞬间就被烫了个激灵,一碗茶全撒身上了。好好的一个文豪,瞬间成了落汤鸡,就连隔壁暖阁里都传出一声笑。

    “蔡翁,哎呀,快带蔡祭酒去更衣。”

    “更什么衣?”蔡邕也意识到了丁夫人想打哈哈,甩开上前来的婢女。就两脚踩在坐具上,仿佛一只停在鹦鹉架子上的公鸡。“我知道卫觊在曹公跟前得力,便是卫家五房跟袁术通信,清查先帝遇刺时都没有牵扯他们家。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将昭姬捞出来!这世上肯在这件事上出头还能做成的,除了闭门不出的仲华公,就只有丁夫人您了。”

    他站在高处,却近乎哀求地看着丁夫人:“从前夫人劝我说卫氏不是良配,如今实在没脸来求您。但我这把年纪了,只要子女少受点磨难,脸面有什么重要的呢?”

    丁夫人的面容平静得像一座神像,带着高高在上不偏不倚的端庄。“这件事,我应下了。我去与仲华说,在河东为蔡琰准备一间院落,让她从卫家搬出来。等到疫区解禁,就接回许县。”

    蔡邕喜极而泣,膝盖一软,差点从坐具上栽下来,被人扶了,才站回地面上。他又是道歉又是感谢,一步三回头,穿着那件湿淋淋的衣服模样滑稽地出去了。

    丁夫人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回过身来召集了几个小家伙,才黑了脸,问道:“方才暖阁里发笑的,是哪个?”

    孩子们一下就慌了神。最大的曹·话痨·铄低头不语,曹节和曹彰小脸煞白,就连几个月大的曹植和曹冲,啥事不懂,但条件反射地不敢哭了。

    丁夫人身边的健妇一直是帮忙管教孩子们的,这个时候半点不虚,直言相告:“是丕公子。”

    曹丕看了圈兄弟姐妹,只看到损友孙权在幸灾乐祸。他知道无从抵赖了,只得破罐子破摔:“就是我笑的。我看那老东西前……前倨后卑,才笑的。”

    丁夫人嘴角勾起,鼻子里发出“哼”一声冷笑。“前倨后卑,出自哪里?”

    曹丕昂首挺胸,小嘴巴巴的,张口就来:“《战国策》中讲:苏秦十说亲王不成,资用乏绝,去秦而归。形容枯槁,面目犁黑。归至家,妻不下纫,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及至受封于赵王,父母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1】这就是前倨后卑的出处。”

    “你读这则典故,就只学到了要在别人有难时嘲笑他吗?”

    曹丕愣住了,他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终于放弃了跟丁夫人盘逻辑。“母亲打我吧。”他硬邦邦地说。

    “就你这小身板,还没长到能禁得住打的时候。”丁夫人偏头示意,“去院子里那颗老桃树下站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吃饭。”

    曹丕起身就走。

    “三兄。”一母同胞的曹彰扑过来保住曹丕的脚,“你给母亲认个错,就不用罚站挨饿了。”

    曹丕抽脚,但曹彰壮得跟小牛犊似的,任曹丕怎么抽都抽不动。

    “母亲,”曹彰又喊,“三兄刚回来,你不要罚他好不好?”

    丁夫人蹲下来轻轻按住曹彰的黄头毛:“阿彰松手。”

    曹彰一哆嗦,松开了曹丕的脚。

    英勇无畏的丕公子终于冲出了暖阁,来到了结青果的桃树下。

    “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就养成了这么犟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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