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泛黄的枯草被秋风吹得不断倒伏, 空中飞过的是最后一批南行的候鸟, 带着空旷寂寥的鸣叫。
“我与阿兄,有一年半没有见面了吧。”阿生将炒制过后的茶叶放入玻璃茶壶中,开水一冲就让茶叶舒展开来,悬浮在水中仿佛一朵朵新生的蓓蕾。“匠艾从南方送来的茶叶, 虽然只是很久以前提过一次, 但他就是喜欢这些精致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东西。”
曹操坐在她对面,好奇地看着茶壶里漂浮的茶叶。“有趣。这是茶的新喝法?”
“恩。专门等着阿兄,来喝第一壶茶。”阿生将泛黄的茶汤倒入玻璃茶碗中, 给自己和哥哥一人一杯。“按照惯例,第一壶茶是洗尘, 应该舍弃不饮的。但我们是粗糙的人家,用最平民的喝法。请!”
曹操一手还下意识放在腰间的刀柄上,直接单手抓住玻璃杯的杯口,抬头一饮而尽。他咂咂嘴:“水纹琉璃杯, 无色琉璃壶, 这是最平民的喝法?且你说惯例, 哪里的惯例?我怎么不知道?”
阿生浅笑眯眼,似乎是在享受清茶的香苦:“玻璃杯加开水, 本来就是最平民的喝法。”
曹操眯起了眼睛:“你在荀家过得还好吗?”
“都好。就是离开我养的那些人久了, 忍不住,有些寂寞——阿兄呢, 边关的天空, 是不是比中原更加高远?”
曹操的嘴角一下子就扬了起来:“阿生说话还是这么一针见血, 还真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虽然有战事的时候气氛压抑,也有乌云压城的天气,但我就是觉得身心舒畅,连北风都是豪爽的。”
阿生一边将茶杯再次满上,一边跟哥哥打听:“边关有什么趣事吗?无论大小都好啊。”
曹操抬手在阿生脑门上轻轻一弹:“我知道你喜欢听大局的,今日便给你讲讲‘凉州三明’。”
阿生连忙殷勤地送上茶盏。
“段颎,字纪明。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这三人是当朝战功最显赫的将领,都出身凉州,且字中都有一个‘明’字。因而被世人称为‘凉州三明’。”
“嗯嗯。然后呢?”
“然后啊……”曹操皱眉,牛嚼牡丹似的喝完第二杯茶,“‘凉州三明’之间可不太平,一句话概括,剑拔弩张。”
“诶?”
这里面的内情一点点讲出来,就是半个时辰。茶叶都泡得没有味道了,阿生才将头绪理清楚。
“凉州三明”之间的矛盾,归根到底是一个涉外战争的理念之争。
段颎是铁血手腕的激进派。但凡他打羌人,斩首都是几千起步,累计到如今,脚下已经踩着数万异族的鲜血了。今年春天,还传出了大肆屠杀俘虏的消息。
而皇甫规和张奂大约是读的书相对较多,手段比较仁慈,倾向于招抚异族,以理服人。至少,也得剿抚并用。他们两个打仗,往往是杀敌几百,俘虏上万。还有不少部落听说了皇甫、张的名声,没打仗就主动来投降的。
这三个人其实无论哪一个出来,都能够镇守一方。
但偏偏就是在对待异族的态度上,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一开始,靠着同乡的情谊,“凉州三明”还相对克制,口头上能够理解对方的方针,但心里不能认同罢了。但随着双方的官职轮流交替,最终到了互相攻讦的地步。
段颎指责皇甫规和张奂买通异族,让他们假投降。偏偏无论是羌族、鲜卑、乌桓还是南匈奴,都有着降而复叛的老毛病:被打怕了就投降,张、皇甫两人一旦调离岗位,或者某年冬天天气不好没吃的了,他们就又入关抢掠。反反复复受苦的还是边疆的汉人百姓。
皇甫规和张奂则表示:段颎任性的种族灭绝计划太过烧钱。光是打西羌,前前后后已经投入了几百个亿,这还没有杀尽,除了汉羌之间仇恨更深了之外也没有根本上解决问题啊。而东汉王朝的财政已经快被段颎害惨了,要不怎么连去年前年发给官员的薪水都减了。
而以皇帝和三公为首的中央政府也一直拿不定主意。想要招抚异族的时候就用张奂、皇甫规;看到招而复叛就放段颎出去杀一通;杀到没钱了,就又换上张、皇甫两人。周而复始。导致的结果就是两条道路都没走通。
而段颎和皇甫规都坚信对方的继任会将自己的努力毁于一旦。好不容易杀到对方快灭族了,一招抚,人口又涨起来了;或者,好不容易加恩同化到一半,绞肉机一来,以后谁还敢投降汉朝啊。
如今连相对中立的张奂也加入了这场可悲又可笑的争执中。还真像曹操说的:剑拔弩张。
“阿兄认为,纪明公的铁血手段,威明、然明公的教化之道,哪个更能够解决边疆的纷争呢?”
曹操托着下巴,手肘还靠在几案上:“按照我最初的想法,我是向往霍去病、纪明公那样的功绩的。远击异族,杀敌千万,使戎狄毕生不敢远望中原,这样留名史册是何等威风。但我在然明公麾下学习不到一年,就发现自己的天真了。战争牵一发而动全身,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没有三代明君积累的财富,又怎么支撑得起卫青、霍去病远征匈奴的大战呢?”
“那阿兄如今是认为教化更好吗?”
曹操撇撇嘴:“戎狄言而无信,降而复叛危害百姓。简单的口头上投降我是不认的,想要长久地解决,还是要杀掉首恶,将他们内迁中原,使他们失去赖以生存的草原,再慢慢教化。”
“内迁呀。”阿生将玻璃的茶壶茶杯擦干净,小心放入有软垫的箱子中封好,桌上换成了黑陶果盘和应季水果,“内迁,倒是可以做。”
曹操挑出一个柿子啃了:“阿生有什么高见?”
阿生笑道:“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是有看法。”
“愿闻其详。”
“北方草原,在非常漫长的过去和非常漫长的将来,都是中原王朝最大的痛苦。从三皇五帝的时期就有北狄,后来是匈奴,现在又有乌桓、鲜卑、羌族。我们花费极大的代价打跑了北匈奴,也花费极大代价内迁了南匈奴。但是匈奴没有了,乌桓鲜卑羌族就兴起了。即便现在我们能够灭掉乌桓鲜卑羌族,将来草原上还会诞生新的敌人——”比如金、蒙古、西夏、女真。
曹操已经忘了吃东西,全神贯注地听妹妹讲。
“真正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叫某个名字的某一支异族,而是草原本身。只要草原还在那里,那里就会孕育彪悍的、贫穷的,因此以劫掠为天性的人类,随时准备乘虚南下。”
曹操的眼睛越来越亮,这种上下俯视千年的阐述问题的视角太过开阔,仿佛是给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阿生的意思是,无论是大肆屠杀还是内迁教化,都不是根本的办法。杀是杀不尽的,内迁也是迁不尽的,那要怎么办呢?”
“外迁。”
“外……迁?”
“在草原上建立城市和郡县,开拓田地,开采矿山,发展商贸,让原本逐水草而居的人定居下来,让汉人移民的生活方式去影响他们。”阿生因为微笑而眯起的眼缝慢慢张开,“阿兄听明白了吗?虽然我这么说不环保还违背自然规律,但消灭‘草原’,就是消灭了彪悍、贫穷和劫掠天性滋生的土壤。”
“正是这样啊!不应该把他们迁进来,而是我们走出去!”曹操拍案而起。他兴奋地在室内走了五圈,才冷静下来。“这可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啊。”
“治本的办法,本来就要比治标的办法要难。我也只是个坐在安逸的书房里空想的无用之人罢了。”
“阿生怎么可以妄自菲薄?!”曹操叫道,“就你刚刚的这番言论,足以让许多高官显贵惭愧了。”
阿生连忙摇手:“他们只是没往这个方向去想。其实本来就是,费尽千辛万苦打了好几遍的地方,没道理不去统治的。再说打仗费钱的这件事,本来就有些不可思议。”
曹操恍惚了一下:“打仗费钱,有什么不对的吗?”
“打输了当然费钱。但是如果赢了,为什么不让战败方来承担战争的代价呢?比如战争赔款什么的。”
“战争……赔款?如果你是指他们进贡的珍宝异兽……”
“那种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要来有什么用?”
“那……”
“额……要不我们改天再谈这个问题?”
“不行!”曹操又是一掌拍在几案上,“现在就讲!”
既然少年你这么不怕三观震碎,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例如,鲜卑入侵,杀平民四百,我们反击得胜,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鲜卑转而求和。”
“嗯嗯。”
“其出不义之师犯我边境在先,那四百平民的抚恤,是不是该由鲜卑承担?阵亡的八百将士的抚恤,是不是也该有鲜卑承担?”
“那是自然。”
“再有,受伤残疾的将士民众,他们下半生的生活,是不是也该由鲜卑出资?我朝因此消耗的粮草,荒废的田地,需要重修的房屋城墙,百姓受到的惊吓,是不是也该由鲜卑赔偿?”
“……”
“又有三军的犒赏,也该他们出钱啊。”
你是魔鬼吗?“阿生,阿生啊,鲜卑怕是赔不起。”
“一次性赔不起,可以分几年付嘛。没有钱没有粮,可以用牛羊马匹抵啊。若是觉得这样难以过活,我们也收人。五岁以下的异族孩童,我愿意以一百金一个的价收。想来圣上和世家也不会嫌弃异族的壮劳力的。人少了,正好减轻异族的食物压力对不对。只是这样而来的人,需要打散了为奴,分散到全国各地去,不能让他们聚集在一起。”
妈呀,绝户计真狠。曹操拔腿就跑,阿生越说越恐怖,跟神话故事一样,他需要冷静下来重组三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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