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帅冠宇在商场征战多年，人脉四通八达，对付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理应手到擒来，岂知本次出了岔子。关系从市里找到省里，几个大人物都答应帮忙疏通，结果卢平竟不松口。

    得知消息，崔明智嘀咕犯得更厉害，在帅宁跟前发评：“看来这卢书记来头不小，哪有当官的不看上级脸色，他这明显是有恃无恐啊。”

    现代教育培养不出海瑞这样偏执的硬骨头，能顶住上司的压力坚持己见，后台硬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帅宁见的世面比他多，早看出卢平是个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只是保密工作做得严，暂时查不出来历。

    听了崔明智愁叹，冷笑：“他现在是池里的龙，等着一朝升天，先拿我们来炼丹。”

    你要捞政绩也别让我们冠宇地产给你做嫁衣啊，这是姐操盘的第一个项目，捣乱也捣得太是时候了。

    触霉头的后果很快应验，集团总部发来指示，鉴于接手金辉世家会给公司造成巨大损失，而花果岭项目的前景不明，为防得不偿失，建议冠宇地产放弃该项目。

    帅宁出师不利定然有损威信，董事会原就对她出任地产总经理一职颇有微词，再来这么一出难保不动摇她今后的职位。

    崔明智是她的直系下属，一损俱损，为此非常丧气。

    帅宁没理会总部的意见，命他搜集东兴市近两年的城建批文，她往常连公司的内部文件都懒得看，去调查这些无关信息做什么？

    不久他便领悟了老板的意图，鹊州是东兴的卫星县，高新西区与东兴接壤，就在一个多月前东兴市委提出了修建外环路的规划案，公布出的部分路线区域与鹊州高新西区重合。

    这是撤县设区的信号，按常理，修建外环路的同时，地铁建设也会跟进，高新西区未来的升值空间很大，而金辉世家所处的位置极有可能成为连接两个地区的交通枢纽。

    帅宁决定再做一次现场考察，当天率领崔明智和叶茹薇前往鹊州。

    那天受到卢平“勒索”后，崔明智和叶茹薇已估算过这座楼盘的开发成本，这块地楼面价每平米2870元，建安费按统一标准计算每平米4000元，加上设计、营销、管理、财务、资金成本和各种税费，再上抛10%的合理利润，售价至少每平米11000元，已较邻近片区的房价稍高。

    原开发商已售出半数房屋，当中包括40%的商铺，扣除这部分顾客，就算剩下的住宅全部及时出清也赚不回本钱。

    除非未来一年内这里的房价飞涨到一平米15000元，追上隔壁东兴市的房价，再多盖一倍的商铺才有可能保本。

    这根本是不可实现的假设嘛。

    他俩跟随老板查看地貌，平心而论真是优质地块，遇上稍有良心的开发商就能打造出不错的品质楼盘，这么荒着着实可惜。

    渐渐靠近那三个坑洞，帅宁目标明确地走到面积最大的坑边，低头探看数秒，右腿一抬，顺着坑壁滑向坑底。

    她一个走路怕脏鞋的人突然来这出，崔明智和叶茹薇都吃了一惊，连忙跟上去。坑里的土质松散绵软，据前开发商的地勘报告显示，此处是强度低，压缩量较高的软土层，必须植入40米的高强度预制桩，这项开支少说过亿。

    帅宁弯腰抓起一把泥土，放在手里揉搓观察，叶茹薇知道她在检查土质，依样画葫芦地拈土测量，确实是呈流塑料状的粘性土，非打桩基不可。

    帅宁拍拍手问她：“叶工，我觉得这坑底的土没地面的含水量高，你觉得呢？”

    叶茹薇听了赶忙爬到地面抓了些土做对比，还真像她说的，地面的土比坑底更潮湿。

    按理说软土层越往下含水越多粘性越大，这块地很平整，表面没出现透水沉降现象，是有些奇怪。

    崔明智见老板心存侥幸，提醒她：“宁总，我问过邻近两个工地，他们都说这一带全是软土层，用灌注桩都不行，必须打钢筋混凝土预制桩。”

    帅宁非要试试，让他去找把铲子来。

    上命难为，他只得跑去附近工地，用三百块押金借来一把铁锹，嘿咗嘿咗掘坑。

    夏日像榨汁机，人在室外一动不动歇着也会不停冒汗，他从事剧烈运动，几分钟后就成了水猴，喘气一声比一声急。

    叶茹薇心疼，两次说：“换我来吧。”

    崔明智怎忍心让她受累，坚决拒绝，帅宁也放话让她一边呆着。

    “他是男的，比你有力气，你去就是耽误工夫。”

    又嫌崔明智手脚慢，信口讥讽：“你午饭吃得不少啊，怎么动作一点力道都没有，磨磨蹭蹭，人家绣花都比你快。”

    边骂边对着镜子往脸上喷防晒喷雾，问叶茹薇自己有没有晒黑。

    她常在微博卖弄她的冷白皮，用的美白产品全是世界顶级美容沙龙的特供，号称每厘米皮肤都砸进了好几十万，后续维护费还不可计算。

    崔明智大众直男审美，也爱雪肤红唇的美女，可自打侍奉了帅宁，他的口味就变了。看到她白如灯泡的脸和烈焰红唇便想起封建时代的剥削阶级贵妇，浑身沾满铜臭以及奴隶的血汗。

    反抗只敢停留在心理层面，他唯唯诺诺，挥汗如雨地劳作半小时，将大坑向下扩展了一米见方，铁锹噹地砸中一件硬物，听到异常声响，帅宁和叶茹薇齐步凑上来。

    惊奇赶走疲劳，崔明智加快挖掘，清理出一块坚硬的岩石，这岩石向四面延伸，面积不知几何。

    叶茹薇像发现了金子，惊喜地看向帅宁：“宁总，这是花岗岩。”

    看这岩石的硬度属于特坚石，假如这块地的土质都这样就能免去打桩基的步骤，节省一大笔建筑费。

    帅宁命崔明智速去找家公司来做地质勘测，让叶茹薇留在鹊州监督勘测队工作，一有结果马上通报。

    再过一天就是翡翠山湖答谢会承包商竞标的日子，帅宁回上海后张珂递交预设标底请其过目，说经过市场部内部预算，1350万这个价位比较合适。

    帅宁粗略地翻了两页标书，问他保密工作做得如何。

    张珂忙保证：“最后的价是我定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您放心。”

    帅宁没别的话，让他把标书留下，明天她亲自到场开标。

    张珂前脚出门，她后脚招来崔明智，交给他一张名片。

    “崔助理，你去找这个孙总，把翡翠山湖的活动资料交给他，让他今晚重新赶制一份预算书，标价控制在1000万以内。叮嘱他最多让两个人干活儿，你给我全程盯着，不许走漏风声。”

    崔明智脑子里的弹簧受到挤压，脑门霎时鼓起青筋，踧踖道：“宁总，明天就开标了，市场部那边……”

    傻子才看不出帅宁这么做的动机，她认定张珂和投标方暗通款曲，临时更换标底杀个回马枪，让他的好事全部泡汤。

    你要整人自个儿动手啊，拖我下水是几个意思？

    崔明智处事讲求明哲保身，从来小心躲避争端，前老板帅明宽忍豁达，没指派他干过尔虞我诈的勾当，他才能在公司左右逢源。现在帅宁来这手就是逼他和张珂以及张珂背后的万洪波为敌，把他丢进兵荒马乱里。

    帅宁见他明知故问，登时白眼相向：“非要逼我说废话吗？还不照我的话去做！”

    狠辣仿佛蝎子的螯刺猝然扎来，崔明智后脑勺发胀，胆怯地接受命令。

    他来到那家广告工作室，在孙总协助下连夜指导两名员工赶制预算书。外表瞧着从容不迫，内在已是八国联军侵华，一把火烧透天灵盖，烘烤着一个焦烂的念头——要不要向张珂告密。

    帮助老张躲过这个坑，他必定记我一个大人情，在万董那儿也递了投名状。宁总估计在冠宇地产待不长，将来公司还是万董的天下，我不如早点给自己找好退路，投诚到他旗下。

    利益很多很诱人，奈何那仅有的弊端太恐怖。

    帅宁心狠手辣报复心强，行迹败露定不给他留活路。

    崔明智为人中庸，为生计放弃深爱的女友就因为缺乏冒险精神，被懦弱紧紧攥住，不敢踏足雷池。

    第二天开标会准时进行，等到场的十五家公司一齐亮出竞标价，帅宁动手撕开标底上的封条。

    995万。

    这一数字亮相，很多人傻了眼，张珂最惊愕，恍如走错片场的演员紧盯着帅宁，几近失态。

    刚才竞标方报价时，一家名叫灵图广告的公司出价“1365万”，最接近原始标底。崔明智估计这就是张珂的“合作伙伴”，见那家的代表神色慌张，更坐实了猜疑。十拿九稳的买卖翻了船，双方接下来恐会上演狗咬狗戏码。

    经评定，确认“新锐广告”为中标方。这公司初次与冠宇地产接触，据说是拿着招标广告来报名的，本是陪跑的炮灰却一举夺魁，真撞了大运。

    标会结束，帅宁返回总经理办公室，崔明智跟在后头，进门时被人狠狠一推，转头见张珂气汹汹冲进去，头发像蒲公英的绒毛伸张着，显是气炸了。

    他灵醒回避，随后挡住来送咖啡的女文员，把战场留给门内的人。

    张珂暴躁闯入，在帅宁办公桌前立起障碍物。

    帅宁行若无事地问：“有事吗？”，故意拿轻蔑踩他破裂的颜面。

    张珂气鼓气涨质问：“宁总，标底怎么改了？”

    帅宁冠冕堂皇道：“我后来细看了一下，你们指定了很多高价位的品牌，其实完全没必要，公司是不缺钱，但该节约的一定要节约，这也是董事长一贯的主张，所以我临时叫人修改，换上了一些性价比较高的平价货。”

    理由无懈可击，张珂只好硬着头皮挑刺：“那您事先也该通知我一声啊，这是对人起码的尊重！”

    他越气愤，帅宁越淡定：“张经理言重了吧，开标的是我，标底本来就只该我一人知道。又没造成流标耽误工作进度，你干嘛这么不满？”

    张珂这种四十多岁又有点身家的大叔最好面子，受不了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丫头接连羞辱，当下怒而翻脸，颤声道：“原来您在防着我。”

    帅宁等的就是这句不打自招的话，得意笑讽：“我可没这个意思，你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太敏感了？”

    都是有身份的成年人，当面撕到这地步已是极限，张珂扭头离去，忽被帅宁阴冷的声音砸中背心。

    “张经理，这次答谢会是大型活动，做不好丢的是整个冠宇集团的脸，请你让市场部好好配合中标方，出了差错公司一定按规定追责。”

    他回头看看那笑意未改的女人，明白公司内部的权力斗争已打响了第一枪，自己就是开战前那倒霉的祭品。

    祭天仪式还在进行，两天后他迎来更难堪的局面。财务部的方大洲奉命去市场部查账，查出张珂有三万多的接待费报销单没贴发、票，按规定得补齐并处罚款50%。

    接待费历来是笔糊涂账，只要大账不离谱，小帐一般由财务帮忙冲抵。冠宇地产财大气粗，部门主管漏交几万块的接待费发、票根本是鸡毛蒜皮，顶多写个说明了事。

    可方大洲这人认死理，又拿着帅宁御赐的尚方宝剑，非要“法办”张珂。

    二人一言不合在办公室掀起唇枪舌剑，进而发展到拳脚相加，打烂两三台电脑，砸坏好几张桌椅。围观者一度激增到数十人，动静之大系公司开业以来未有的。

    崔明智是总经理助理，有义务调解此类矛盾。殴斗发生不久他便接到消息，不愿挨那顶头浪，有意拖延磨蹭，等到干戈平息多时方去找张珂谈话。

    张珂已将怨恨转移到帅宁头上，以为崔明智是来替她看笑话的，没等他开口便抢先怒诘：“小崔，宁总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成天变着花样找茬。你去转告一下，她对我有不满就直说，别这么恶心人！”

    崔明智猜他这么生气不光为查账的事，大部分原因还在于上次的投标。

    按照吃回扣的规矩，那“灵图广告”兴许已提前支付张珂20%的好处费，现在到嘴的果子被人抢走，当然要让他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具体情节如何伤肝窝火可想而知。

    他来时既同情对方倒霉又怨他自作自受，这会儿只想稳住中立者的立场，和颜开解：“张经理你说到哪儿去了，宁总刚来公司，这还不到一个月呢，怎么会对你有不满？”

    张珂是皇亲国戚，自来看不上他这种虾兵蟹将，和平时期还能抹点面子灰，发起火便不屑于顾了，公然拿鼻孔对着他叫嚣：“有没有她心里清楚！你也别跟我废话了，回去告诉她，我张珂在这儿干了十一年，她大哥生前都承认我劳苦功高。别说她，就是她爸爸也不能这么对我！”

    崔明智无辜被辱，为避挑拨离间之嫌还不能如实向帅宁回话，被询问只说张珂和方大洲打了一架，脸上无光，所以情绪有些激动，事后冷静下来已明白自己的过错，今后会理智处理与同事的矛盾，希望领导们原谅……

    帅宁质疑：“他真这么懂事？你该不是在帮他打马虎眼吧？”

    崔明智忙辩解：“没有，他当着我的面是这么说的，模样看起来很真诚。”

    潜台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假如张珂做戏骗他，他也没足够眼力识破，由此做到进退有门。

    当了好几年秘书，这点应变能力都没有就白混了。

    帅宁留下一声刺耳的冷笑，挂断电话，害他失眠到后半夜。次日精力不济，万洪波那边又派人来相逼。

    “小崔，前几天宁总改标底的事你事先知道吗？”

    刚通话梁业便单刀直入，崔明智心凉了半截，哆嗦着否认。

    梁业又问：“那你事后知不知道是谁帮宁总改的标书？”

    帅宁办事得靠人，这就是他们怀疑崔明智的依据。

    崔明智靠求生欲稳住阵脚，回说他正设法调查。

    梁业没再进逼，严肃道：“小崔，明总和烨总去世不久，公司目前最需要稳定，不能做伤害老员工感情的事。你找机会提醒宁总，就说董事长和万董都很关注她的工作情况，希望她再谨慎些。”

    帅宁上任前万洪波便通过梁业再三示意崔明智盯紧她，这任务崔明智做得很敷衍，没有效起到耳目的作用。如今又出了投标这档事害万洪波的亲信张珂遭殃，已间接冒犯到了他本人。就算他不怀疑崔明智已被帅宁收买，也会认为他办事不利，当做弃子撤换。

    崔明智感觉自己身处的夹缝正急遽收缩，过不了多久就会将他压成薄纸。投靠万洪波，将功补过才能谋取出路，而冲关的第一步是如何躲开帅宁致命的利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