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姜媛而言,在巴格达短暂的日子,反倒是她落到这个时代半年中最不真实的时光。送走阿巴尔后,因阿德南还有一些杂务处理,不能马上出发,姜媛征询他的同意,换来些铜币和银币,她得以牵着一头小驴,早晚漫步在古都的街头。
这时巴格达正逢夏季,但并不很炎热。底格里斯河畔招摇的棕榈树带来大量水汽,地中海吹来的风凉爽宜人。街头巷尾遍布着水果与鲜花,小贩们争相叫卖货物,在特定的区域,每走几步就能碰上一个挑着担子叫卖的货郎和饮食摊主,在船来的日子里去港口,就能看到从四面八方运来,各式的百货与奇珍。
姜媛没什么事做,只每天起床,在阿德南家中吃些饭食,更多时候她可以出去买吃的。到处都是烤肉,米饭,水果和酸奶,无论是古今中外,最发达的首都中,购物一定最为便捷。姜媛可以买上一碗蔬菜沙拉,配撒上坚果和葡萄干的手抓饭,边走边逛,走到吃完了,再买一份巴格达本土最流行的沙威玛和烤爸爸——音译的烤肉和羊肉串。现代阿拉伯仍然有这些食物,它们历经千年,经久不衰。
巴格达最繁华的市场中专门设有来自各国的交易所,那是一连排精致的双层房屋,沿着走到最里就是大唐。据说店里摆着许多来自东方的瓷器、丝绸、笔墨纸砚和书籍,哈里发礼贤下士,广招学者,有许多典籍会被运进更里的宫殿中,被人们翻译。
姜媛在店门附近站了很久,不敢上前,看那个在柜台后招揽生意的大唐人,他身边或许是个掌柜,是个书生,他有腆起的腹部,颌下三缕长须,挽着宽袍大袖,用刻刀在羊皮纸上写字。但她站得太久,伙计迎来送往,很快发现了她。他用熟稔的阿拉伯语大声招呼:“那边的客人为何伫立良久?若有意何不进店细看!”
那已经完全是阿拉伯人的腔调了,又似乎带着口音,那也难怪,这里根本没有标准的语调。无数民族在这里汇聚成一个帝国。姜媛缓缓走了过去,书生抬起头来看她。她松了手,让人接过她的小驴,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发现她偏东方的眉眼。但她又沾着黑须,头包缠头,腰束弯刀。当然面貌的特征瞒不过家乡的人,书生面露惊喜:“小伙子看着像是大唐人士!”
姜媛忍住眼泪,认真的说自己的谎言:“我的母亲是大唐人。”
书生和伙计都喜出望外,拿出珍藏的茶饼请她共饮。……老实说,这种煮出来加各种调料的茶饼,姜媛也完全吃不习惯。这倒让她看起来更符合自己编造的人设了。她的普通话也被鉴定为是外乡方言,大唐的官话是陕西方言。当然,那也不是现代的陕西方言。他们互相叽里咕噜了一阵,实在听得吃力,又只好换回各自带有口音的阿拉伯语。
书生自称李解,是唐驻大食使节处附属的给事郎。他受命管理这间交易所,伙计其实才是实际的本店掌柜,他来此时带来的书童,多年后也长大成人,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李解叹息着说:“某来此多年,早已模糊了乡音!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啊!”
姜媛笑着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虽然他们都在异国,讲异乡的言语。他抚须呵呵大笑:“杜工部的诗,用在此处,倒是妙不可言!”
姜媛身在番邦还关注东方文学,发愤学成的高尚情操博得了李解的大加赞赏,她也便将自己和阿德南推敲过的身世告知。战乱离散一向是寻乡追祖的根源,怛罗斯之战和安史之乱飘落了多少浮萍,一名书香世家的小姐被掳后随波逐流,生下混血的孩子,最终埋骨于遥远的异乡。姜媛故作镇定,让他们打量自己的容貌,李解倒是说:“似乎你更像你母亲些,更像唐人的样貌。”因为更像母亲,有点女态是完全可以说得过去的,一束大胡子已经足够说明男性身份了。姜媛点着头说:“是,我母亲常说我更像她。”
这时门口一黑,进来了人,掌柜便起身去招呼。不过来人声音熟悉,姜媛也抬头望去。阿德南正好惊奇地看着她吟道:“贾南!我的孩子,你可真是令我惊讶,我早上与你在家中相别,午时又在这里与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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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媛这才知道原来阿德南寻到的“渠道”与大唐相关。只因怛罗斯之战后,许多大唐人因战乱流落异乡下阿拉伯战士们俘虏众多工匠和各式劳役兵丁,东方的造纸术终于开始流入了巴格达。过去几年间曾有些似是而非的小作坊在波斯区域建起,哈里发也致力于建造造纸工坊。直到安史之乱过后,因与与黑衣大食重新建交,唐皇终于允许阿拉伯人以大量贵重宝物交换了官营作坊所掌握的完整的造纸术。
阿德南正想涉及造纸行业,他并非是想拿到官营的技术。造纸术的性质决定它只能成为官营行业,哪怕是富冠巴格达的大商人也不可能染指。因此以阿德南为代表的商人们瞄准了中层市场——那些在造纸术被官方交换前,曾被民间传下似是而非的知识。
那种知识也曾大放异彩,即使是粗糙的纸也能顶用。唐纸在这里销路很广,越来越多的典籍、人才与知识传入造就了大量的纸张缺口,羊皮纸和鹿皮纸赶不上需求也不方便,就是劣质的半成品也不愁无人购买。
不言而喻,精明的商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笔买卖,许多人在交易所投下重金只求一句指点。造纸术被放在金盘玉盒中进入哈里发的宫殿后,对纸张的购买便更疯狂了,人们个个要与李解喝酒结交,阿德南难道不是其中一个?
姜媛想到了这个问题,她站起来。或许她阻碍了阿德南的计划,使他被认为是耍弄诡计的人。阿德南倒是自如地向李解行礼,承认他是姜媛的养父。他对姜媛微笑吟道:“小马儿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回望故乡,我应当想到你在巴格达落脚后,早晚有一天要到这来。”
他曾与姜媛一起被强盗俘虏,一路相互扶持,见她流落无依,因此将其收养。他道:“我对唐国的光辉仰慕已久,万不敢以区区的金珠宝贝偷窃你们的技艺。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没有东西可与之相比。我来到这里,只是想为我这心爱的养子亲自选些礼物。我想他像他的母亲一样聪明出色,或许能给我一些点拨也说不定呢!”
他又伸出双手情真意切地吟道:“命运将我们聚在一起,这是我的何等幸运!我只盼这运气不要给我的孩子造成什么阻碍,唐国的大人啊,若你心怀一点疑虑,我立刻掉头就走,只盼你别误解这孩子的好心好意,若让他流泪伤心,这就全是我的过错!”
然而李解没有误解,他抬手请阿德南坐下道:“可敬的老先生啊,我不是那样不明的人,对这聪慧孝顺的孩子有所怀疑。”要找姜媛这样的人,如何容易?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唐人风范,温雅沉静,不卑不亢。李解抚须微笑。他以为她生在异乡,从小没踏足过大唐的土地。
“要骗人容易,可你瞧他。”李解伸出手来轻按姜媛的肩膀,袖子落在她身上。他道:“你母亲将你教得很好。”君子不器,如是而已矣。
姜媛眨了眨眼,突然泪盈于睫。
他们的收获实在丰厚而意外,李解送了他们几刀纸,并写了介绍的书信,让阿德南能去拜见现在正在皇宫作坊中侍奉的唐匠。他送他们到路口道:“就当这是我送给晚辈的礼物。”姜媛感激不已。但她即将跟阿德南离开巴格达,或许很难再有回来的机会了。李解大笑道:“古王有言,兴尽而返,何必见哉!”挥挥袖,回头而去。
掌柜乖觉,引姜媛下拜,姜媛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只听他击节唱道:“出走半生风波尽,归乡仍是少年郎!”大袖随歌声飘飘而起,声音未了,人已入店去了。
她抬起头来,面前只余青砖石道,一个幌子立在门上,一个“唐”字墨迹犹然,随风飒飒,几要破空而去。
姜媛只恨自己不会唱歌,开不了口。
回去的路上姜媛问阿德南。“你为何不告诉我,想要研究造纸术呢?”
阿德南笑得有点狡黠:“你难道不是一定会去那里的吗?”
姜媛忍俊不禁。她说:“其实我可能对造纸术略有了解。”回去回忆回忆,兴许能想起些有用的东西。阿德南笑道:“那么,我亲爱的孩子。你可千万别做出那包药的纸,否则定会被大官们抢走的。”
姜媛也笑起来。布洛芬她是做不出来的,再说,那些纸片也已被阿巴尔撕碎,埋藏在黄沙之中,一千年以后,大约也会烂成腐朽的吧。她帮阿德南牵着驴子,还有她自己的小驴,他们慢悠悠地沿着街边走着,贩货的吆喝不绝于耳,阳光正烈,棕榈树在道路两旁投下清凉的阴影。
不过那都是人家家里的树,只有回到家里才能去纳凉了。她问:“我们要搬到哪里去呢?”
“我想,大约是塔伊夫。”阿德南说:“好叫你知道,你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爷爷,他们曾经就是从那里发家。我们的祖上贩卖水果和琉璃,将椰枣和杏贩到巴格达,再将杯盘运回到塔伊夫。最后他发了财,就在巴格达定了居,再不回去。不过……”
阿德南顿了顿道:“据说,他发财是因为,无意中捡到了某个强盗团的藏宝。”
姜媛想了很久。
“难不成那位先祖叫做阿里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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