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一日,西郊一座庄子里,乔喻正在欣赏一张半间屋子大小的拔步床。
黛玉订婚后,消息传到祖宅,杨家木坊那里家主杨徽便亲自领人送来了一张匠心独具的围廊式拔步床。
这张床型制巨大,内为月洞门架子床,三面皆为板墙,犹如一间小小的屋舍。外门上有挂檐,镶嵌了浮雕板。檐下为灯笼锦,攒成十字连海棠纹。
其余板墙上也俱是栩栩如生的雕画。
整个画面里中部雕有石质回廊,顶部是山水,庭院里孩童有怒有喜,或是在博弈,或是玩耍谈天。形态各异生动传神,构图疏密有致。
中间镶嵌的绦环板,尺寸巨大,其上有浮雕百子图,每板不同,各具情态。图中童子或摹仿成人对弈观画,或成群结队击鼓舞狮。众多小童嬉戏于庭院之中,小巧流水,楼阁栏杆,洞石花草,将画面分隔的错落有致。
这样一张精美无比的拔步床,堪称是传统工艺的巅峰之作了,也难怪以杨徽的高超技艺都花费了十余年时间才完成。
细细打量过,乔喻赞叹不已,感慨道:“杨师傅,您这样的技艺留在姑苏当真是可惜了。”
杨徽微微一笑,摇头道:“若无主家相助,我们杨氏的传承也许早就断绝了。老爷无需多想,能像如今这般,只专注于手上工夫,不必考虑其他,已是难得的好日子了。就是进了将作,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乔喻见杨徽说得真心,也不再劝,转而问起木坊的现状来。木坊一直由林家派人负责运营,而乔喻已有好几年不曾回去。刚好杨徽本人在,直接问他倒是方便。
午饭后不久,忽然下起了雨,乔喻便先不回去。正巧杨徽刚才又有了灵感,想再做些改动,乔喻便在一旁看着。
没一会,忽然林平来报说,忠顺王爷来了,在门口下马呢。
乔喻只好撇下杨徽这边,去接忠顺。
见到人,乔喻才知道忠顺今天又跑西郊狩猎去了,只是回来的路上遇上下雨,他和几个侍卫都是骑马来的,全身湿透了。眼看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路过乔喻这儿,见有人,忠顺就想先进来避一避雨,顺便换身衣服,湿漉漉的穿着难受。
乔喻十分无语,才开春都跑出来几回了?也不认真打,每回就带回去一只两只的塞牙缝。要不是熟知忠顺性情,他还以为是姜太公钓鱼呢。
忠顺很快换了件乔喻的衣服,两人身量相差不大,勉强合身。几个侍卫也寻了庄子里的衣服暂且对付了一下。
倒了杯茶递过去,乔喻说道:“王爷好雅兴,今儿抓了几只?”
忠顺撇了撇茶叶,道:“两只兔子一只鸡,瘦死了,没几口肉,我带回去给我大孙子的,你别惦记了。”
乔喻看了忠顺一眼,平静道:“王爷能见到安哥儿了么,恭喜。”
忠顺:“……”不能。
被戳到了痛处,忠顺自动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如海今日怎么到庄子来了?”
乔喻心里“呵”了一声,也不戳穿,说道:“老宅运了大物件来,王爷可有兴趣一观?”
忠顺听说能看,便来了兴趣。乔喻领着人回去杨徽那里,只见他还伏在桌案上专心地雕着什么,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便没打扰,只往后面去。
看见一张占了大半间房子的黄花梨拔步床,忠顺眼前一亮,绕着外面走了一圈,细细打量,嘴里啧啧称奇道:“我还道你不乐意将闺女给人呢,没成想连嫁妆都备好了,这样一张床费的工夫不短罢。”
乔喻点头道:“黛玉出生没多久就开始造了,年前才好。”
黛玉今年十四了,一张床竟然花费十余年?!忠顺都有些咋舌,他嫁闺女可没那么精细,年纪到了,爵位一封,嫁妆按照规制来就好了,完全不必他多操心。
况且京里也不兴厚嫁,过得去就行,甚至还有大臣薄嫁女反被赞清廉的。倒是南边盛行,女孩子的嫁妆都是从小一点点攒起来,嫁妆越多表示这户人家越疼女儿,到时候姑爷家里就得掂量掂量,不能随意欺辱了去。
从腰间抽出把扇子,忠顺一下打开来扇了扇风,笑道:“既然如海连嫁妆都备好了,那咱们正好商量商量婚期吧。”
乔喻挑眉笑了笑,悠悠道:“王爷别急啊,虽是赐婚,但六礼还没走呢。”
六礼下来讲究点最慢也要大半年。还两个月才出国孝,要请期,至少得明年了。乔喻算盘打得哗哗响,怎么也得拖过黛玉满十七呢。
忠顺见身旁的人笑得无懈可击,露出遗憾的神色道:“唉……既如此,只好叫老二再等等了,谁叫他有个狠心的岳父呢。”
乔喻脸色一变,摆出委屈的样子道:“聿儿正是上进的时候,虽封了郡王,到底还是孩子呢。我看着聿儿长大的,如同半个儿子一般,王爷这般说倒是叫我不安了。”
忠顺一噎,你哪里不安了,快转过去瞧瞧屁股后面晃着的尾巴都有八根半了吧。老爷子死忠,盘踞内阁十余年的官场头一号老油条都快叫你挤下去了,还撇得比谁都干净,就你最无辜!
忠顺悄悄翻个白眼,你这话说出来也得有人信才行,反正我是不信的。不过这都多少回了,每次提婚事都被堵回来,看来近期是不行了,如海明显不舍得女儿早嫁。不过这样的话,那小子就该着急了,如今正是少年慕艾的时候,却连心上人的脸都看不到。
乔喻看忠顺突然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只觉得眼睛疼。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近日荣府四处寻人,是你做的?”
忠顺立马咧嘴一笑:“自然。”
乔喻问:“仙人跳?”
忠顺摇头道:“‘燕’。”
“难为王爷了,这是上哪儿寻的人才?”
“送上门来的。”
“……”
“不信?”
“洗耳恭听。”
在忠顺解说下,乔喻才知道这个好儿算得上一个人物,就是没走正道。
“燕”指的是以美色做局行骗的人。这个好儿就是一个“燕”,还是个男燕。幼时和家人离散,被卖到戏班里学小旦。因长相出众,唱功却不算上佳,在班子里混得不好,日日受人欺压,也因此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后来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又扮做女子混进了青楼里,一待两年没让人发觉问题。
要说此人聪明是真聪明。好儿无人教导,却自行摸索出了一身骗术。一路从南往北,成功一次就换一个地方,一直到了京城都没让人找到。
京里贵人多,好儿十分谨慎,先选了一些普通纨绔下手。这些人常年混迹青楼酒馆,好儿便扮做青楼女子,和那些人巧遇。而后和目标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偶尔再论论国家大事,就是不让沾身。哄得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给好儿赎身,结果自然是银子掏出来,人就不见了。
被个妓子骗了,那些纨绔都嫌丢脸,不敢声张,也让好儿完美地在京城里藏了下去。直到——将目标对准了忠顺王。
忠顺在女色和男色上的名声是真不怎么样,好儿虽是燕,心里倒也有些侠义之气。他喜欢女子,于是便扮做女子专骗品行不端的男子。因此,好儿在摸清了京城的三教九流后,挑上最显眼的那个真是顺理成章。
结果自然是折戟沉沙了。忠顺是标准的走肾不走心,好儿的外貌符合他的审美,但是不让碰,忠顺就没兴趣了。
好儿一次不成还不死心,第二次换了个装扮,扮得和琪官相似,又去接近忠顺。不过这回就比较惨了,直接被忠顺扣了下来,一查,拔出萝卜一堆。
听到这里,乔喻有些了然地点点头。好儿手段不差,唯一的失策是他模仿了琪官。
琪官原是忠顺爱宠,但私自出逃已经惹恼了忠顺了,被抓回去后再没机会登台。忠顺虽不在乎一个戏子,但他十分在意自己的脸面。琪官勾连北静、宝玉等人,悄悄逃跑,等于往忠顺脸上扇巴掌,他能饶了琪官才怪。
果然,只听忠顺冷哼一声道:“琪官胆子大,来了个要仿效他的胆子更大,当我是死的么?”
乔喻心道,您能活一千年,所以琪官都躲到江南去了。
说起来这个琪官倒让乔喻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首先专业水平是过硬的,要不然即便忠顺捧着,也未必能在达官贵人中混得开。
但问题也在这里。琪官的地位来自于忠顺。成名后亦或是成名前,他不愿意委身于忠顺都可以理解,但他用了最蠢的办法。他混到了忠顺敌对的一帮人里面去,想借助他们的力量逃脱。
要是能逃倒还好,问题是他结交的全是没实权的公子哥儿,哪里瞒得了人。还有贾宝玉这样的猪队友,分分钟拖后腿,结果显而易见。
琪官从小学唱戏,这是他唯一的谋生手段。忠顺也狠,琪官既不愿意做戏子,那往后也别再唱戏了。没了吃饭的手艺,琪官根本混不下去,即便远避江南,依旧多得是惧怕忠顺之势的,没人敢请琪官。
失去琪官之名,蒋玉菡勉强混个饥饱,时间久了,什么气节都能被现实抹去,蒋玉菡的未来当真不乐观。
不过乔喻没见过琪官,他的同情心没泛滥到去救一个无关之人。况且在他看来,琪官太将自己当一回事了,他要是老实说出来,忠顺何等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强迫他。最多不过是将人赶走,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不过,琪官的悲剧最多来自于戏子这个职业地位太过低下,即便不是忠顺,换一个人,恐怕依旧如此。
乔喻心里摇头,这种看法不是轻易能改变的,至少如今的条件,远远不够。
看着忠顺的脸色不太好,乔喻转移话题道:“王爷怎么想到叫好儿去骗宝玉的,这可不像你的手段。”
忠顺挑眉道:“你以为我会怎么做?”
乔喻道:“套麻袋?”
忠顺哈哈大笑。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