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050

    谢庭玉的人缘不错,这一招呼, 大队很多壮劳动力都愿意来干活。

    粗粗一点人头, 三十来人总是有的,同时, 他也花钱额外请了个经验的老工匠来盖房子。

    在农村请劳动力来盖房子是不花钱的, 谁家要盖房子, 打一声招呼都会有人来搭把手。只需要在开工前和房子落成时, 给劳动力做一顿饱饭吃。按理说, 做一顿有肉的饭吃才算体面。

    为了做好这包头、收尾的两顿饭, 主人家会特意和亲戚朋友借肉票、粮票。

    叶青水也佯作去和别人借了粮票、肉票。

    前前后后竟然还借到了两斤肉票,她去供销社一口气割了八斤的肉回来。

    从薄雾濛濛的清晨开始,叶青水就在忙活着建房子的开工饭。她捏了把肥瘦均匀的肉, 把八斤猪肉分成两部分。一半腌好, 拿来做东坡肉。

    另一半五花肉下锅油炸, 炸得猪皮酥软金黄, 芋头也切成薄片油炸,一层五花肉贴一层芋头, 放到蒸笼里,淋上勾芡好的料汁, 加大火猛蒸急焖。

    那滚滚的势不可挡的香味, 从柴房的窗子里钻出来, 一缕接着一缕。

    当叶大爷家柴房的青烟缕缕冒起的时候, 就是左邻右舍的村民抓心挠肺的时候。

    叶十三嗅着香喷喷的肉味, 口水馋得都掉下来了。

    “这叶家的丫头到底在做什么, 咋能做得这么香!”

    十三婶拍着丈夫的脑袋,“看你这幅饿死鬼上身的熊样,去,拿起碗,咱去叶大爷家吃饭。”

    他们答应了帮叶青水家盖房子,这一顿肉肯定跑不掉。

    别的帮着叶家盖房子的人也翘首以盼,虽然不确定叶家会不会厚道地做一顿肉犒劳大伙,但就算没有肉,伙食也会比寻常时候好。

    这人就像骡子,得让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干活。

    太抠门的人家,盖出来的房子也会小家子气、抠抠索索。

    中午,干完农活的社员来到叶家的宅基地,叶阿婆和叶妈热情地摆好桌子、碗筷,吆喝着大伙吃开工饭。

    当叶青水陆续从柴房里端出肉的时候,一股香喷喷的肉香,包围了所有的人。

    清风席卷着肉鲜美香甜的气息,萦绕在人的鼻尖,他们小小地“哇”了一声,脸上涌起一阵欣喜:当真有肉吃!

    这肉真香!

    香得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大伙嘴里的口水不住地分泌起来。

    叶青水把肉端上,亲手给每个人分肉,每人分得一扇扣肉和一块芋头,东坡肉三块。桌上的青菜随便吃。

    前脚叶青水刚把肉分到碗里,后一刻社员马上低下头来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

    那色泽鲜红、被炸得酥软的猪肉皮,皱巴巴地发红,一口咬下去酥酥软软地滋滋出油,扣肉雪白得沾着酱汁的肥肉,蒸得发软,一吮就破。芋头浸泡了肉香,软糯香甜,香进了心尖里。

    可怜这些人里头,绝大部分的社员上一次吃肉的经历还是在新年,这也是他们头一次尝这么好吃的肉。料足味鲜美,肉肥汁厚,一时之间,席间吧嗒吧嗒的砸吧声不绝于耳。

    “太、太好吃了!”

    吃完了碗里的肉,他们又不客气地把锅里头的酱汁一滴不剩地刮个干净,淋在大米饭里吃完了。

    还没吃完这一顿开工饭,他们已经在想着收尾饭了。

    “水丫头这手艺,和她爷似的都做得那么好吃。”老社员不禁感叹。

    叶青水的爷爷手非常巧,在部队里当了几十年的火头军,做饭的手艺一流。

    “俺瞧着可比她爷强多了,叶大爷哪里做得出这么香的扣肉。”

    “不,还是叶大爷做得好吃。”一伙上了年纪的社员不由地争辩。

    这道香喷喷的肉菜,勾起了几十年的回忆,虽然味道变了、人也变了,但是吃肉的时候那种幸福满足的滋味却是一模一样的。

    叶青水笑了笑,她心里也很满意。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面庞流下来,她低下头正欲拿袖子擦了擦汗,谢庭玉拉住她的手,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给她擦汗。

    刘一良一瞥眼看见了这一幕,不禁闷声偷笑。

    沈卫民顺着他的视线往那儿一看,看见玉哥正在巴巴地给人擦汗,他回忆起以前这厮以前对待女同志秋风扫落叶般的冷漠,这会简直没眼看下去。

    刘一良露出牙齿,“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嫂子人很好,玉哥迟早要认栽。”

    他说完埋头使劲地往嘴里塞肉吃。

    “这大概叫……一物降一物。”

    ……

    大伙酒足饭饱后,打了个饱嗝,浑身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感,他们像忙碌勤劳的工蚁般,刨木头、搬砖头和水泥。

    叶妈和叶阿婆忙碌地擦桌子、捡板凳,把借来的桌椅还给了邻居。叶小叔跟工头似的,和大伙一起干活、跑上跑下做指挥。

    叶青水把碗收好,一头扎在水缸边洗完。叶家里里外外洋溢着一股热闹的蓬勃生机。

    红红火火,欣欣向荣。

    杜小荷来工地上给叶小叔擦汗送水,叶小叔心里跟喝了蜜似的,忍不住偷偷握了一把小荷的手。

    “你去一边坐,这种粗活用不上你。”

    小荷没说什么,甜甜地冲他笑,依葫芦画瓢跟着大伙一块干活了。

    谢庭玉支起手来,认真地听工匠师傅说的要领。

    忽然有一道声音叫住了他:“玉哥——玉哥咧!”

    “快快跟我走,你亲娘来了!”

    在镇上住着的猴子抹了一把汗,他拍了拍单车的后座,冲着谢庭玉吆喝。

    谢庭玉漆黑的眼瞳有那么一瞬的错愕,但很快恢复清明,“她来做什么?”

    猴子说:“这我咋知道?”

    谢庭玉把图纸还给工匠师傅,坐上了猴子的单车。

    直到单车骑出了十来分钟,谢庭玉才从复杂的情绪中走出来。

    自从母亲和父亲离婚后,谢庭玉只能在逢年过节时才能看得到她,每年的除夕、她能赶得回来的时候,都会偷偷给他一笔不少的压岁钱补偿他。

    一年之中,他能见她的次数寥寥无几。

    张援朝在一家国营饭店边停下,把谢庭玉放了下来。他自个儿站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大前门香烟,打发时间。

    然而……他指尖短短的香烟,才抽了不到一半,就见到他玉哥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少妇跟了出来,年龄仍掩不住她年轻时清丽的面容。

    她眼眶微红,“停雨,妈妈也是没办法。”

    谢庭玉冷冷地说:“我知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猴子,单车借我。”

    张援朝深吸了一口香烟,差点鼻腔里的烟狠狠呛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玉哥跟强.盗一样,骑走了他的单车。

    国营饭店门口,只留下他和玉哥亲妈面面相觑,而国营饭店里头刚上好的饭菜还没被人动过,正冒着香气。

    温芷华对眼前的小年轻笑了笑,把他请进了国营饭店吃饭。

    张援朝有些不知所措,面对玉哥的时候压力还没有这么大,对面玉哥亲娘时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温芷华从张援朝口里听到了关于儿子事情,听到了他夏天受了重伤,也听到了他娶了媳妇,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动了动,很感兴趣。

    张援朝于是继续说:“玉哥在这边娶了媳妇,在村子里找的……”

    他挠了挠头,“可能你们不太看得上她,但玉哥还挺上心的。”

    温芷华的语气有些和蔼:“他喜欢就好,他的脾气我一清二楚,他能看得上的姑娘肯定是很好的。”

    她说:“我这些年为了找他哥哥的下落,忽略了他。”

    “你是他的朋友,有机会替阿姨照拂一下他。”

    张援朝头一回听到他还有个哥哥,心里惊讶极了。他连玉哥有个继妹的事情都知道,居然不知道他还有一个亲哥哥。

    温芷华把张援朝惊讶的情绪收入眼底,她不禁说:

    “停雨有个双胞胎哥哥,叫庭珏。珏珏五岁的时候就被拐走了,我找了他十五年,今年才有点眉目……我这几年可能不回首都了,刚和他说起这件事,他的脾气还挺真不小。”

    猴子听见她忿忿不平的语气,又惊讶于她连玉哥结婚的大事都不知道,恍惚间也想起玉哥父母好像也是那年离婚的,他边听边脑补,忽然觉得玉哥有些可怜。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好默默吃菜。

    ……

    叶家村。

    太阳落山,干了一下午活的社员下了工,三三两两回家吃饭。

    叶青水看着这日头,渐渐地沉下,天色渐渐发黑。她想着谢庭玉怎么着也该回来了,夜里走山路,很不好走。

    叶青水吃完了晚饭,再回屋一看,看见了墙角那道黑乎乎的影子,一声不吭的,唯有轻微的呼吸声规律地响起。

    叶青水差点吓了一跳。

    她找到火柴,“嚓”地划亮了火柴点燃了灯芯,黑黢黢的屋子才亮了起来。

    柔和温暖的光,照亮了谢庭玉英俊的脸,也照进了他低沉落寞的眼。他的眼瞳像一团漆黑得化不开的墨汁,双目无神。

    这样一言不发地靠在墙角,隐没在黑暗中,宛如一道无声的背景。

    叶青水被这样的难掩颓色的谢庭玉吓到了。

    她说:“你不饿吗?去吃饭吧,小叔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差点把肉全都吃光了呢!还是阿娘拦着,给你留了好多肉,瘦瘦的,全都是你喜欢的。”

    墙角的他没有说话。

    叶青水觉得这有点奇怪。

    她凑近了,蹲下来看他,他眼眶上的睫毛才颤了颤。

    “水儿的阿娘真好。”

    叶青水很少能见到谢庭玉这么沮丧颓废的模样,清凌凌的月色下,他皎洁如画的面孔猝不及防地垂下了两滴眼泪。

    烫烫的,滴到了叶青水的手上。她摊开掌心,男人的眼泪有些烫。

    叶青水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想到了什么。

    上辈子好像也是中秋节前后,她偶然撞见了他消沉沮丧的一面。那时候他也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好好地安慰了他许久,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把他逗笑了。从此以后,谢庭玉对她也渐渐地好了起来,好得就像他爱上了她一般。

    许多年后,叶青水回忆起来,认为这只不过是他大少爷装可怜,哄骗她。其实这一瞬也只不过是他偶尔微不足道的愁绪,她却把它当成了救赎,她能把谢庭玉安慰好,是与众不同的。

    他喜欢上她,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现在摊开手看着掌心湿润的热泪,叶青水有些困惑了。

    很快,她被他用力地揽住,滚烫的眼泪缓缓流入她的脖颈。

    谢庭玉声音沙哑极了,模糊不清。

    叶青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听他叨叨絮絮地说了一堆话,可是她又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谢庭玉这人可真别扭,这种难得伤心时候都不肯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听不清楚谢庭玉在说什么。

    叶青水听得郁闷,不太想搭理谢庭玉了,但见他可怜兮兮又于心不忍。

    鉴于这个场景,上辈子叶青水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多少了解一点,内容大概是他很小就失去了妈妈,爹不疼娘不爱,可怜得很。

    叶青水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屋子,跑到外边折了许多长长的芦苇叶子才回来,她蹲在一旁,映着油灯微弱的光,耐心地折着小玩意,昏黄的光下她那双灵巧的手从枯叶里拉出两条丝,顺着这两条细丝,一点点折成了一只玉蝈蝈。

    灯光下,触角顶着两条长长胡须的蝈蝈威武凶猛,惟妙惟肖。

    叶青水把它放到了谢庭玉的手上,轻声说:“这是我小时候的玩意儿,你见过吗?叔说只有最乖最可爱的小孩子才能得到它。”

    “喏,现在它跳到你手上了。”

    谢庭玉看着蝈蝈被吹了口气,飞到了他手上。他低下头,她乌黑的秀发晕着光,宛如蜜色一般。她那映着灯光暖暖的眼睛,静谧、温柔。

    谢庭玉受不住蛊惑地,亲了上去。

    温温的唇,带着一点湿润,落在叶青水的眼角,她不受控制地眨了一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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