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芳干完活回到宿舍后, 目光落在孙玲玉手里的报纸上。
虽然大队的知青也不少,但有那个闲钱订阅报纸的还真不多, 一巴掌可以数得过来。每个月订报纸需要一块钱, 但光是邮费也要一块钱。社员要劳动堪堪一星期才挣得来两块钱。
何芳只瞥了一眼,对孙玲玉说:“冬梅怕是还不知道谢知青伤了的事情,你写封信回一回她吧,顺便去催催谢知青。”
孙玲玉撇撇嘴, “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我跟她只不过是泛泛之交。”
孙玲玉家里是双职工的, 父母都是工厂里的小领导, 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却很有面子。不过孙玲玉的家庭跟谢冬梅的比起来, 那还是差远了。她才不愿意去结交大院子弟。
这回丢了这么大的脸,孙玲玉连上工都不愿意上了, 怕出去看见别人嘲讽的眼神, 她受不了那样的冷遇。更何况是去叶青水家呢?她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叶青水了。
孙玲玉拒绝去叶家。
何芳好说歹说也劝不动她, 她笑着说:“要不我帮你去一趟吧。”
不仅如此孙玲玉也不愿意写回信,心灰意冷地把信扔到了一旁。
何芳捡起了信,催着她写。孙玲玉只简略写了几句回去过去, “何芳,你去寄信的时候顺便帮我寄一寄。”
何芳拿了她的信笑了笑, “我看你那天看了一会就把信扔了, 人家还提了一嘴新嫂子的事, 你再添上几句?”
孙玲玉把信摊开, 垂下眼帘, 手里攥着粗大的钢笔心里很茫然。她现在对叶青水的感觉非常复杂,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她,任谁在短短的半小时之内颠覆原本固执的认识,都会有这种复杂的心情。
她慢慢吞吞地、勉强地添了一句上去。
“你的新嫂子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何芳看了,目光闪了闪,她把信收起来把它放到自己的信旁边。
“你把报纸借我看看吧。”
晚上大家吃饱喝足,正是拿着孙玲玉的报纸轮流传阅的时候,有个人咕哝:“咦,怎么少了一页?”
另一个人笑骂道:“不是男知青上厕所没带手纸,又给用掉了吧?”
女孩子啐了一口:“这样呀,真是缺德。不讲究个人卫生,草纸有这么贵吗?”
……
叶家。
新鲜的一周的报纸被送到谢庭玉手上的时候,他仔细地看了一轮。
他问叶青水:“这是啥时候的事?”
叶青水看到谢庭玉手里的报纸,脸色陡然爆红。她回忆起一周前被采访的经历,没想到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已,回头却被人写得如此夸张。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接受采访。
叶青水的观念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观念了,并不觉得上一回报纸是什么隆重的事。但这年头上一次报纸那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吹遍全村的事情。
报纸上的照片也很模糊,拍了张她弯腰干活的侧影。看上去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女人。
她看了眼标题,“我怎么就叫‘知识青年’了?”
知识青年,简称知青。那是城里参加“上山.下乡”的读书娃才能叫的名头。现在按在叶青水头上,让她挺不适应的。
谢庭玉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戏谑,“为什么不能,你不是一直认同‘达者为先’吗?这个头衔合该只能上山下乡的城里人能用?”
叶青水脸颊有些发红,当初是看不惯那些知青总是三天两头找她茬,这才提出了这个词让她们停歇会。现在从谢庭玉嘴里听到它,既是惭愧又是羞耻。
她把兜里的钱翻了出数了数,这是记者采访完后给她的奖励津贴。一共有五百块,算是推广的专利费。得到这些钱的叶青水高兴得几乎脑袋晕乎乎的。
无论记者问什么,她就老老实实地回了。
有了这笔钱,她就可以买单车了,这简直是意外之喜。黑市里一辆不用批条的单车顶多两百块,剩下的三百块叶青水打算分给周存仁。这次要没有周存仁的推动,叶青水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怎么做成仪器,而且……周家穷得四处漏风、也更需要钱,她自己有手有脚还是个年轻人,很快就能把钱挣回来。
谢庭玉见叶青水攥着钱发了愣,完全无视了他的话。
他的脸忍不住黑了黑。他看着报纸上那张黑白的照片,叶青水穿的那身衣服又旧又短,弯下腰来长裤还能缩起来一大截,腿肚子白白地晃人的眼。
谢庭玉脑子里又想起了那天早上他不经意之间窥到的一点女人的窈窕。
上工的时候,她也这么穿?
谢庭玉不能往下深想,只想了这么一会就感觉心脏都快受不住了。
“叶青水——”
叶青水从深思中拔了出来,她应了声,“诶,你说什么?”
谢庭玉说:“我想去县里一趟,你带我去。”
叶青水听了这句话,拿着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谢庭玉。
“就你这样你能走吗?”
谢庭玉于是从凳子上缓缓地站了起来,这么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睨了叶青水一眼。
叶青水这段时间见惯了谢庭玉柔柔弱弱地躺在床上的样子,也习惯了他吃喝拉撒都要仰仗别人,但此刻他这么缓缓地站起来,个子很高,高出她一个头还要多,叶青水完全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之中。
叶青水忽然就噤声了。
她很惊讶,没有想到谢庭玉居然恢复得这么快。但想了想他没伤之前所拥有的体魄和大得出奇力量,好像也不奇怪了。
“可以去了吗?”
谢庭玉淡淡地问。
叶青水点了点头,她把兜里的钱放在柜子里装好。
“想去就去吧,明天好吗?我顺便去周老师家一趟。”叶青水说完很快就转身去院子里劈柴了。
谢庭玉在门吱呀地合上的那一刻,很快地坐了下来,用手来回地揉捏着腿。
他对着自己的腿,轻轻地叹了口气。
……
第二天,叶青水把谢庭玉载去了县里。
他们起得很早,清晨的空气微微地凉,吸进肺里很舒服。叶青水载着一个男人,也能毫不费劲地踩着单车。只是两根辫子时不时晃动,险险地擦着山路边胡乱疯长的枝丫。
谢庭玉看出了她的窘迫,伸出手揪住了这两根油亮的辫子。
他倒是挺喜欢她这两根辫子的,滑滑的乌黑柔亮跟浸饱了墨汁似的。别的农村姑娘饿得头发营养不良,干枯得像稻草,初见时,她浑身上下就只这两根辫子最好看,好似把全身的营养都用来养辫子了。
谢庭玉没有多少机会摸它,平时只能看看,这回终于把它揪在了掌中。和想象中一样软,又软又滑,跟绸缎似的。难怪叶青水这么喜欢洗头发,每天不嫌烦地梳理好几遍。软软的秀发就像家里养的猫儿似的,摸起来舒服。
粗粗的辫子搁在男人的掌心,很纤细。
谢庭玉偶尔抬起头来看了看路边的风景,也看叶青水,腰肢很单薄很细,个子也很小巧,却不知道这幅小小的身躯如何能拥有这么大的力气,毫不费劲地载着他骑过坑坑洼洼的山路。
一路无话,谢庭玉掏出了怀里的口琴,静静地吹了起来。
优美的旋律响了起来,音色清澈美丽,曲调明快流畅,吹起来的时候连山路也变得温柔,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股浪漫的味道。这么深邃而温柔的小曲,像一场湿淋淋的春雨,把人的心都吹得化成了一池春水。
行家一出手,便分高低。吹起曲子的谢庭玉,有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和魅力。
叶青水当成背景音乐来听,听得倒是很开心。一曲完了,她不禁问:
“这首歌叫什么?”
谢庭玉心想:告诉你、你也不懂,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如实说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叶青水哦了一声,“挺好听的,没听过。”
谢庭玉深思了一会,又继续吹了,他技巧和功力都比叶青水这种野路子出身的高超多了,能让人听得入迷。
叶青水听得很开心,觉得辛苦地载了谢庭玉一路还算值得,骑了一路也饱了一路的耳福。平时在家里可没有这种待遇。
一路无话,口琴深邃温柔的调子伴着空山的鸟鸣声,静静地吹着,一遍又一遍,又循环回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边,偷偷看着我不声响。”
“我想开口讲不知怎么讲,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谢庭玉吹完了把口琴收入怀里,他默默地揉着手上的辫子,嗅着夏天山里浓烈的花香,感觉也有碎小的花瓣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落在了叶青水的头发上。
花香就像以前她眼里热烈的情绪,浓稠得化不开、忽视不掉。
……
快到县城的时候,叶青水问谢庭玉,“要不要我在供销社把你放下?”
谢庭玉有些莫名其妙,抿起唇问她:“我去供销社做什么?”
叶青水说:“去找张援朝啊。”
谢庭玉的脸有点黑,他说:“我不找他,你载我去百货商店,我买点东西。”
叶青水哦了一声,踩起踏板,卖劲地朝百货商店骑去。
到了百货商店,谢庭玉慢吞吞地下了单车。他领着叶青水去了成衣的柜台,谢庭玉端详了片刻,跟售货员说:“你把那套蓝衣服拿下来。”
那是一套浅蓝色的长袖衣服,圆领收腰有点俏皮却也端庄保守,款式是时下潮流的,扣子是乳白色的塑料扣,亮亮的摸起来很滑,保暖又漂亮。
却是……女式的。
叶青水见了吃了一惊。
她见谢庭玉掏出钱包,赶紧阻止,谢庭玉投来诧异的目光,叶青水想起他还有一个妹妹,可能是要给妹妹买,脸颊不由地尴尬地红了。
谢庭玉见她耳朵泛起一点红,笑了笑。他又让服务员拿了一块水蓝色的布料,扯了十市尺。
“水丫去那边帮我买件雪花霜和百雀羚吧。”
他掏出钱夹子,给了叶青水一张大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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