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长大

    医务室里, 容屿将倪歌放到床上, 拧开双氧水。

    小姑娘蔫蔫的,两只手扣着床沿, 垂着眼。

    他从膝盖开始帮她清理伤口,“除了脸,脑袋和膝盖,还摔到哪儿了?”

    “没有了。”她的鼻血也已经止住了, 开口前, 下意识吸吸鼻子,“其实头也还好,就是腿疼。”

    下一秒, 他直起身,拆开一袋湿纸巾。

    抽出纸,从她的脸颊开始, 动作不急不缓, 一点一点地,把血迹和灰尘都擦掉。

    春风和煦,柳絮落在窗台,枝头有麻雀啁啾。

    他动作很轻, 倪歌微微眯起眼, 不自觉地朝前凑凑,脸上痒痒的。

    “容屿。”室内很安静, 她突然轻声叫。

    “什么?”

    “你是不是很快要走了。”

    “……”

    容屿放下手, 将剩下的湿纸巾全都放进她手中, 重新蹲下去,帮她清理膝盖,“怎么突然这么问。”

    “就……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有这种感觉。”

    他好像突然开始加速,拉开和她的距离。

    倪歌思索片刻,“我听爸爸说,你要去读军校。”

    “嗯。”微顿,他又解释,“这是很久之前就做出的决定。”

    家里所有的资源,都会用来给他铺路。

    “容屿。”她望着他,小声问,“你会忘记我吗?”

    “……”

    容屿呼吸一滞。

    风从指间滚过,他的手一顿,几乎不受控制地,眼底浮现笑意。

    笑着笑着,又有点儿无奈,有点儿心酸。

    “胡说什么。”他低声,“我怎么会忘记你。”

    “那……”倪歌顿了一下,没忍住,又仰着小脸问,“你不喜欢我吗?”

    容屿终于憋不住,笑起来:“你怎么了?倪歌,你现在好像一个愚蠢的小媳妇。”

    “……”

    倪歌有点茫然。

    其实她也不太明白。

    但她现在,能确定的是:“容屿,我觉得,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容屿微怔,嘴角的笑意渐渐收起来。

    “所以我非常、非常,在意你。”她很认真,“所以以后,无论你在哪,都得记得保护好……”

    “你自己”还未出口。

    少年突然站起身,用力地抱住她。

    倪歌有些意外,倏地睁大眼。

    风中带着熏热的花香,他身上清淡的柠檬气息铺天盖地。

    许久,她后知后觉地伸出手,回抱住他。

    “倪歌。”容屿的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上,很久很久。

    他声线低哑,克制而隐忍地,一字一顿:“拜托你,快一点长大,好不好?”

    ***

    三月到六月,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

    进入四月,天气回暖,倪歌开始随着大部队一起做操,跟孟媛一起夜跑。

    甚至开始暗搓搓地喝牛奶。

    倪清时发现了,盯着妹妹不足一米六的身高,好奇地耸眉:“你希望自己长到一米八吗?”

    倪歌认真地摇头:“我只是希望,自己看起来能苍老一点。”

    “……”

    进入五月,青年文学赛的决赛如火如荼地进行。

    在各路媒体的疯狂报道里,倪歌从决赛现场,捧回了人生第一座奖杯。

    面对记者的长.枪.短.炮,评委笑着评论:“也许对于倪歌来说,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拿到奖杯;但在我们眼中,这只是一个开始。她今年还只有十六岁,对于她的未来,我们除了期待,也只有期待了——不是吗?”

    五月底,附中为她拉的横幅飘满学校。

    进入六月,又被省状元的横幅替代。

    结束晚课,夕阳在天边烧开。倪歌跳下倪清时的车,一路狂奔回家。

    容屿要走了。

    容家很少这么热闹,门前站着很多客人,大多是平日与容家交好的人,和容屿自己的朋友。

    倪歌走到门口,突然又生出点儿近乡情更怯的念头,又有些不敢进去。

    还是容屿眼尖,在一群人中,第一个看到她:“倪倪。”

    他招手叫她过去,倪歌呼吸不稳,忍不住想,明明这半年来,也经常能在学校看见他,可是为什么,感觉像分开了很久。

    而今天之后,又要分开更长的时间。

    见她蹭过来,容屿笑着搓小羊毛:“你跑什么?”

    倪歌坦诚:“跑来见你。”

    容屿的小心心瞬间就又稀巴烂了。

    这里人太多,他带她去后院,路上故作不经意地问:“你过来时,有没有看到学校拉的横幅?”

    “当然看到了。”倪歌顺着他的话茬往下夸,“很显眼,把我的都压住了。”

    容屿舔舔唇,突然想到什么:“对,你记着,是我压住了你。”

    她瞅他一眼,气氛突然轻松下来。

    容家后院的花都开了,绣球花大团大团地挤在花坛中,容屿倒茶给她喝,倪歌捧着茶杯,有些心神不定:“我听哥哥说,你以后可能会很忙。”

    “嗯。”

    “那……”倪歌有点儿期待,“下一个假期,你还会回来吗?”

    容屿抬眼,正对上她的目光。

    小鹿眼亮晶晶,黑漆漆。

    于是他肯定地答:“我会。”

    “那,会给我带礼物吗?”

    得寸进尺。

    容屿“啧”了一声,故意凶她:“哪有那么多愿望,想什么呢你?”

    如他所料,小绵羊下意识往后一缩。

    只不过望他的目光清凌凌,透出点儿“歇了吧我知道你不敢揍我”的有恃无恐。

    于是他笑了:“我会给你带礼物。”

    盛夏傍晚空气熏热,花香醉人。

    倪歌坐了一会儿,放下茶杯。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她抬起头,认真地强调,“所以你不可以骗我,我会很难过。”

    “好。”他也认真道,“我不骗你。”

    容爸爸在前院叫他:“阿屿,你东西都收拾完了吗?”

    容屿扬声:“我马上过来!”

    “倪倪。”然后,他转过来,嘱咐她,“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嗯。”

    倪歌下意识应了一声,旋即想到什么,立刻抬头:“我们又不是不见面了,很快就又要放假,应该说下个假期见。”

    容屿好笑地垂眼,气息有些慵懒。

    但他还是顺着她:“好,下个假期见。”

    仿佛这样说,就能缩短他们两人分开的时间。

    倪歌两只手扣在帆布包的背带上,面露踌躇。

    容爸爸又在催,容屿只好站起身:“走吧,我们也过去。”

    倪歌站起身,他走出去没两步,又被她叫住:“容屿。”

    “嗯?”

    他回过头,见她有些犹豫地,单手握拳,伸到他面前:“你伸手。”

    “……”容屿微微眯眼,怀疑,这是不是什么小朋友之间的新型整蛊游戏。

    不过……

    算了。

    他伸出手。

    临行之前,就算被她整蛊,他也认了。

    然而就是他摊开手心的下一秒,她也张开捏紧的拳头。

    圆滚滚的小金属圆片,一个一个地从她手中离开,落入他掌心,发出碰撞的清脆响声。

    容屿一愣。

    她给了他一把硬币。

    他好奇:“这是什么?”

    “硬币。”倪歌顿了一下,轻声道,“哥哥说,这是我的福气。”

    容屿这回彻底怔住。

    “我从小到大,运气就很好。”她不急不缓,继续道,“每年大年初一,总能吃到这枚硬币。”

    云蒸霞蔚,夕阳染红天际。

    前院人声嘈杂,后院却陷入安静。

    微顿,她说:“我把它们全都送给你。”

    ——我的福气会保佑你,在外平安。

    容屿低下头,摊平手掌。

    去掉她中间不在北城的那几年,再加上今年的。

    一共十枚。

    他眼眶开始发热。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会后悔,会不想离开。

    “好。”良久,容屿缓慢地握紧拳,难得正经一回,认真地看着她,说,“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它们。”

    “倪歌。”他抬手将她抱住,点到即止,很轻的一个拥抱,“我的小妹妹有点傻,拜托你,帮我照顾好她。”

    倪歌微怔,很快反应过来。

    她有些想笑,但嘴角勾起来,却笑不出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刚刚萌芽,就被按住,重新压到了不见天日的地方。

    “倪歌。”他又说,“你记得告诉她,要认真长大。”

    倪歌揉揉鼻子,不服气:“她在很努力地长大了。”

    停一停,又忍不住问:“但是,长大之后,什么都会有吗?”

    “对,长大之后,什么都会有。”

    容爸爸一直催不到人,跑到后院来逮儿子。

    十六岁的仲夏,倪歌回到她从小居住的地方,遇到了她的小少年。

    十七岁的仲夏,她重新站在这个路口,珍而重之,与他道别。

    他只留下一句话。

    他说,“倪歌,我等你长大。”

    ***

    倪歌做了一场虚假而遥远的梦。

    梦里北城千里冰封,雪下一整夜,故宫屋檐上的小麒麟兽都披上一层白毛。

    他带着她爬景山,倪歌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一只缩在毛毛里瑟瑟发抖的肥啾,每往前走一步,容屿都担心她会一着不慎就圆滚滚地滚下山坡。

    “倪歌。”所以他一直牵着她走到山顶,然后指给她看,“你看,那就是崇祯上吊的老歪脖子树。”

    倪歌对歪脖子树没兴趣。

    她两手冰凉,趁他转过去,从背后跳起来突袭,两只手落到少年滚烫的脖颈间,然后满足地喟叹:“真暖和……”

    容屿被冰得一个激灵,转过去作势要揍她。

    倪歌立刻怂唧唧地逃跑,没跑两步,毫不意外地被他逮住。

    “胆子大了啊倪歌,连这都敢跟我玩儿了?”容屿咬牙切齿,呼出的气在空中一卷,变成一道白霜,“看我最近脾气变好,不教训你了是不是?嗯?”

    倪歌把脸埋在柔软的围巾里,掩耳盗铃地进行自我隐藏。

    容屿盯着她,一动不动,两个人对视几秒。

    小蠢羊率先败下阵:“对不起……”

    容屿凶巴巴地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将她两只手捉过来,塞进自己的口袋。

    然后两只手握住。

    他们在他的口袋里十指相扣。

    “容屿。”倪歌一怔,继而感动地道,“你身上真暖和。”

    容屿:“哼。”

    “容屿,我知道这个寒假过完,等夏天到了,你就要毕业,去读军校了。”她亮着星星眼,期待地问,“那你明年过年还回来吗?暑假呢?暑假我也想见你。”

    “暑假那么热。”他在梦里哼哼唧唧,叽叽歪歪,“我身上会更热。”

    “我又不是为了取暖,才想抱你。”小蠢羊下巴抵在他胸膛上,仰头看他,眼睛亮亮的。

    她的羽绒服帽子外围缀着一圈白毛毛,风一吹就跟着动,映得眉眼欲发清丽。

    容屿呼吸一滞,心虚地移开目光,然后响亮地:“哼。”

    倪歌小动物似的,在他胸前轻轻蹭蹭:“所以,回来吗?”

    她的动作轻轻的,小心翼翼。

    像是在撒娇。

    容屿都快他妈被蹭石更了,铁着脸,一字一顿,郑重地道:“回。”

    然后他食言了。

    他不仅下一个寒假没回来,下下个寒假也没有回来。

    一直到她高考那年,她也没再见到他。

    梦的尽头天光大亮,倪歌考完高考,又去了一趟景山公园。

    北城六月铄石流金,她站在那棵老歪脖子树下,眺望整个故宫。

    后知后觉地,突然明白了,他离开那天对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长大之后,什么都会有吗?

    ——是的。

    还有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

    长大之后,那些你仍然没有得到的——

    也会忘记了。

    ***

    倪歌这一觉睡得很开心。

    她很久没有梦见过容屿了,哪怕只是在梦里,也想多看他两眼。

    ——然而下一秒,压在枕下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一秒跌进现实。

    “呜……”她前夜翻译稿件,几乎熬了通宵。

    艰难地翻个身,拾起手机,才发现窗外天光明朗,已经日上三竿。

    倪歌脑袋发痛,眼睛都没睁开,就下意识地按绿键:“喂?您好。”

    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儿将醒未醒的糯。

    对方的呼吸明显停了停。

    “倪歌。”微顿,他才低低笑道,“我是周进。”

    “……嗯。”

    倪歌昏昏沉沉的。

    一下子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对不起,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周进声线低和,笑着道,“昨晚陪我熬夜熬了那么久,我今天特地给你带了吃的,想来谢谢你。”

    他问,“你方不方便,现在下楼,来取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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