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东偏殿。
寝殿,海贵人珂里叶特娜仁以午睡为由,挥退了几个伺候她的小宫女。然而她并没有休息,而是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衣箱,小心翼翼地打开,抚摸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蒙古服饰,眼底里很是怀念。
片刻后,海贵人仿佛下定了决心,抱着这几件旧衣裳到了屏风后。她没叫宫女伺候,换下了旗装,自己动手更衣完毕。
不,还差一些!海贵人又换下了二寸高的花盆底鞋,穿上蒙古的尖头皮靴。她又坐到梳妆台前,取下一应钗环簪饰,拆开两把头,拿下扁方,又用梳子将三千青丝轻轻梳顺,再一缕一缕地编成小辫子。
几十条小辫子不是一时半会能编完的,不过海贵人并不着急,她似乎非常享受编辫子的时光,编着编着,还忍不住哼唱起了家乡的蒙古小调来。
正在这时,担心小主午睡着凉的齐嬷嬷走了进来。海贵人听到声响不由一惊,小调戛然而止,看到是齐嬷嬷,这才松了口气。
齐嬷嬷,其实并不姓齐,而是姓齐木德,是海贵人从家乡科尔沁草原带来的忠仆。海贵人姓珂里叶特,是员外郎额尔吉图之女,蒙军旗镶蓝旗人,出身算是比较高的。
珂里叶特氏是大姓,世居蒙古科尔沁草原。珂里叶特的意思是“海”,因此珂里叶特氏也被称为海佳氏。乾隆帝初登基时,珂里叶特娜仁被册封为常在,以姓氏“海”为封号。后来她晋升为贵人,就被称为海贵人。
海贵人俏皮地眨眨眼睛,说道:“齐木德,你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来,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齐嬷嬷却是焦急地上前,说道:“格格,您怎么又开始胡闹了!现在入了宫,可不比在王府的时候。宫里规矩森严,要是被人知道您又作蒙古打扮,皇上知道了责罚您,厌弃您可怎么办?”
虽然海贵人已经侍奉乾隆帝多年,齐嬷嬷却还是没有改口,她一直按照在科尔沁时的习惯,称呼海贵人为格格。
海贵人无所谓地说道:“咱们延禧宫这么偏远,皇上十天半个月都未必会过来一趟,谁会那么无聊地来窥探我一个既没有宠爱,位份又低的小小贵人在做什么?”
齐嬷嬷站在海贵人身后,开始一缕一缕地拆开小辫,一边说道:“格格,汉人有一句俗话,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现在后宫妃嫔少,都是潜邸时伺候皇上的老人,自然不会找格格麻烦。但是选秀在即,太后娘娘心忧皇上的子嗣,肯定会留下很多秀女来充盈后宫。到时候,咱们这延禧宫肯定也会添人,格格再这么不管不顾地任性妄为,被人抓住小辫子告了上去,皇后娘娘也只能责罚您啊!”
海贵人并不反抗,乖乖地任由齐嬷嬷把她辛辛苦苦编了好久的数十条小辫子打散,又慢慢地梳顺,拿起扁方,重新梳成了两把头的满人女子发式。齐嬷嬷又拿起几件簪饰插了上去,对着镜中人笑眯眯地说道:“格格,您看,您多好看呀!您真是咱们科尔沁草原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是啊,海贵人珂里叶特娜仁,她的美貌曾经在科尔沁草原是小有名气的。再加上她英气勃勃,骑马扬鞭、拉弓射箭完全不输给那些蒙古的猛汉子们,更是吸引了科尔沁草原众多勇士的眼光。如果娜仁能一直待在科尔沁,想必能像一匹骏马一样,在广袤的草原上尽情地奔驰吧!
但是,娜仁的出色也引起了科尔沁王公的注意。雍正六年,才十四岁的娜仁和一群各有特色的蒙古格格们一起,被郡王送到了京城参加选秀。满蒙联姻是旧俗,雍正帝大笔一挥,娜仁就成了宝亲王弘历的侍妾格格。
从此,娜仁的天地从一望无际的草原,变成了小小的一方院落。从每日策马扬鞭的豪气冲天,变成了向嫡福晋晨昏定省,跟王府的女人们唠叨家常,闲暇时扑蝶绣花的日常。娜仁真是想不明白,满洲贵女不也是要学习骑射的吗?怎么嫁了人之后就安安分分地拘在这偌大的宅院里了?可是这宅院再大,也比不上外面的天地大呀?
富察福晋是个好人,她担心娜仁从蒙古过来,不习惯,跟她讲了很多很多。娜仁一开始听得似懂非懂,百般不解,但是后来终于明白了,在宝亲王府,除非是王爷特许,除非是福晋安排,否则纳进王府的女子,想要出门都是难于登天的一件事儿。
而现在皇上登了基,王府的女人们进了宫,就像是从一个小牢笼换进了一个大牢笼一样,本质上并没有发生变化。不!还是有变化的,不过是变得更加压抑了,更加规矩森严了,稍有破坏就可能有严厉的惩罚在等着你!娜仁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只有当她偷偷地换上蒙古的服饰,唱着蒙古的小调时,她才能装作自己还在草原上,无忧无虑地奔跑、撒欢。
齐嬷嬷叹气道:“格格这么貌美,为什么皇上就是看不到呢?说句大不敬的话,格格当年要是没入王府,要是嫁了随便哪个科尔沁的勇士,他都肯定会将格格供起来,对您百依百顺,舍不得让您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海贵人并不以为意,说道:“皇上的心,深不可测,岂是你能揣测的?况且要说美貌的话,我又哪里比得上娴妃娘娘?但是皇上去承乾宫的次数也不多啊!”
齐嬷嬷说道:“唉,真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偏偏喜欢那些包衣出身的嫔妃。格格来自蒙古大族,身份高贵,现在居然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奴才担心,科尔沁那边已经对格格不满了。这次选秀,他们肯定会送很多格格过来参选的。奴才真的很害怕,科尔沁要放弃格格啊!”
海贵人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齐嬷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格格,海贵人,算奴才求您了,您多对皇上用点心思啊!要是没有科尔沁的支持,咱们在这宫里可怎么办?”
海贵人无奈地说道:“齐木德,我刚进王府时,对皇上用的心思还少吗?咱们蒙古儿女,向来直率,喜欢一个人就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皇上那么优秀,我当然是非常仰慕他的。但是皇上是怎么对待我奉上的一片真心的?他的眼里呀,根本就看不到我!我又何必像一块年糕似的,不长眼色地一次又一次地黏上去,白白地给人家笑话,到最后反而被皇上厌弃呢?还不如就这么过吧,反正皇后娘娘不会亏待我,皇上碍于科尔沁的面子,也不会废弃我。”
齐嬷嬷抹泪道:“格格,奴才真的不明白,皇上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您呢?满蒙联姻是旧俗,要是皇上不喜欢您,当年选秀时,皇上为什么要挑中您呢?”
海贵人说道:“齐木德,你不懂。我可不是皇上挑中的,皇上那时是宝亲王,怎么能见秀女?我是先帝爷赐下的,而先帝爷赐我到宝亲王府做格格,也不过是打着安抚科尔沁的心思。照我说,这次选秀,科尔沁打的主意,恐怕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
齐嬷嬷惊讶地问道:“怎么可能?皇上的后宫怎能没有蒙古格格?太宗皇帝时,五大福晋中有三个是咱们科尔沁的格格;世宗皇帝时,前后两任皇后也都是出身我们科尔沁草原。那时候,后宫简直就是科尔沁格格的天下。现在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海贵人摇头道:“哪有突然变了?早在圣祖康熙爷时,蒙古妃嫔在后宫就已经是空有其名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们蒙古格格,在这后宫,就只是个摆设啊!”
齐嬷嬷还是不信,连说声“不会的”“不会的”。
海贵人将两把头上的簪饰等拆下来,她还是不喜欢这些繁重的首饰,说道:“你看着吧,科尔沁和其他部落送过来参选的格格,就算留了牌子,肯定也是指给宗室的。皇宫里,有我这么个摆设,皇上已经可以跟科尔沁交代了,又怎么会自找麻烦呢?满清早就不是以前的满清了,后宫也不是以前的后宫了,科尔沁格格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接着,海贵人起身,在齐嬷嬷的服侍下换下了蒙古服饰,穿回了旗服。假的终究是假的,蒙古装束只能偶尔慰藉一下自己罢了。
梦醒了,还是得面对现实。面对这冗长的,无趣的,深宫生涯。
或许,如果她能有一个孩子的话,日子会好过一点吧?想到这里,海贵人自嘲地笑笑,自己真是痴心妄想!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能生出来的,延禧宫那么偏僻,皇上又不喜欢她,一个月都难得过来两次。这样的情况下,她得有多大的运气,上天得有多偏爱她,她才能怀上一个孩子?
若是真能有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她一定会将自己全部的爱、全部的精力用来照料他、培养他!一辈子,为他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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