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腾地站起来,大声驳斥,“不对,又错了。”
旁桌立刻有人侧目。
舒念拉他坐下,双手掩他耳朵,压低声线道,“祖宗,咱能当作没听见吗?”这一屋子这许多人听书,您在这儿三不五时打个岔,是嫌不够引人注目还是怎滴?
旁桌看客连连点头,“这位小哥说的有理,那九鹤府与藏剑楼既是平淮盟友,舒小五何苦暗算小吴侯?”
舒念心中警铃大作,一手拾起炖盅,一手拉扯崔述,“咱们回房吃。”
“这位看官有所不知。”说书先生被崔述驳得面上无光,振振有辞道,“虽是盟友,却也分个主次,谁能将淮王毙于掌下,便是平淮首功,九鹤府怎肯将功劳拱手相让?”
崔述被舒念拉着往楼上走,兀自回头反驳,“你说的不对!”
一屋子人便又看他。
舒念叫苦不迭,早知道便该带着崔述回房吃喝,无事听什么八卦?忙笑道,“我哥哥喝醉了说胡话,你们接着说,接着说你们的!”
崔述不高兴道,“就是错了!”
说书先生气得将扇子一甩,拍案道,“要不这位小哥,您来?”
崔述挣开舒念,上前居高临下瞪着说书先生,“你说的全都不对,念——唔——哇——”
张口便吐。
兜头吐了说书先生一头一脸,万幸他这一日几乎不曾进食,哇哇吐了两口,便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扶膝弯腰,止不住地干呕。
刚才吃的催吐丸,怎么就这么刚好生效呢?
舒念顶着说书先生黑似锅底的脸,一脸讨好地捧上一角碎银子,赔笑道,“我哥哥真的……喝多了,实是对不住您,对不住。”
说书先生本待发作,一看银角子又气平了些,往袖中一塞,训斥一句,“叫你哥哥管好自己嘴巴!”拂袖便走。
眼见崔述听这一声又要说话,舒念忙一把捂住口,拼命拖着往二楼去,磕磕绊绊到上房门口才撒手,恳求道,“咱们在外面能别乱说话不?”
“他——唔——”又倾身要呕。
舒念生恐再引来旁人,一脚踹开房门,一直拖着他入了里面隔间才道,“谁叫你乱喝酒,这回可记得教训了?”
崔述一手扶墙,身体弯作一只虾米,不住干呕。他吐了半日早已腹中空空,甚么也吐不出来,倒憋了个青筋爆起,冷汗淋淋。
舒念正待言语,外间有人啪啪叩门,待要不理,却是越叩越急,只得出去,打开门,原是那店小二带了几名力士送热汤过来。
店小二铺排了浴桶,注满滚热的清水,将手一摆,“姑奶奶您慢用。”
舒念摸出铜钱打发了小二,暗叹一声带着个熊孩子……哦不……熊大爷,果然花钱如流水。
绕过纱屏回里间,却见那位大爷萎顿在地,半个身子伏在椅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舒念叹了口气,上前推他道,“可好些?”
崔述黑发的头动了一动,仍旧伏在椅上,偏脸看她,眼眶透着盈盈粉光,目中波光潋滟,如凝泪珠,这样一双眼睛,便是生在此时毫不起眼的面上,依旧勾魂摄魄。
无怪淮王死在这双眼下。
死得其所。
舒念凑过去,隔着易容之物瞧不出脸色,迟疑道,“一颗催吐丸而已……不会真的吐伤了吧?祖宗,您真不能沾酒,我也是没办法——”
崔述扁扁嘴巴不言语,胸脯一起一伏,喘息剧烈。
舒念心下不安,取铜盆盛了温水,投了巾子,与他除去易容,早前做的假面本就简易,稍一沾水便轻松洗脱,便见他面白如纸,颊上两抹异样的嫣红——
舒念捧起他面颊摸了摸,热滚滚的,鼻息灼热而剧烈,此人自中了饮冰掌,时时都是冷冰冰的,倒是好久不曾这般模样,急问,“可好些?”
崔述虚睁着眼,嘴唇动了一动。
舒念凑近些,“什么?”
细若蚊蝇的一声,“饿。”
舒念愣了一下,心下一块大石砰然坠地,笑道,“方才炖的蛋都还没吃,我去重新炖一盅给你。”
崔述双臂一撑地面,便待爬起来,此时却哪有气力,扑腾两下又萎在当场,求救般地看着舒念。
“你这模样了还跟着我做甚?在房里等我。”舒念探身相扶,“去床上躺一躺。”
崔述伏着不动,“不去。”
“快着些。”
“不去。”崔述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道,“念念,难受。”
舒念被这一声钉在当场,无力反驳,自往榻上取了条厚毯子与他遮盖了,“万万莫出房门。”
就小吴侯这般勾魂摄魄妖孽模样,出去叫人看见,这一路莫想消停——
崔述软绵绵地“嗯”了一声。
舒念走到门口,仍不放心,又退回来再三叮嘱,“便是有人来,也莫开门。”
崔述歪过头看她,口齿粘腻,“快些回来。”
舒念答应了,才又后知后觉画风不对,面上一红,回身出去。下楼到了后厨,挑两枚鸡蛋炖了,见厨下竟有新鲜的牛乳,一时意动,打听了后街有牛郎日日贩卖,便将炖蛋托付给厨子照管,自往后街去买牛乳。
初初入夜,歌山集市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舒念循着厨子指点,果然在街角瞧见个挑着木桶贩卖牛乳的牛郎,摸出铜板买半钵。
牛郎只余了桶底一点,便道,“姑娘索性一块儿要了,咱这儿好收摊?”
舒念欣然答允,堪堪装满一钵。正待要走,那牛郎从腰包内摸出一物,递给舒念,笑道,“多谢姑娘体贴。”
舒念接过,却是荷叶包着的两块饴糖。
“咱这饴糖与别家不同,添了牛乳做的,比寻常卖的好吃,姑娘尝尝。”
舒念大喜,收了饴糖,捧着牛乳钵子回了客栈,炖蛋刚刚做得,便往炉上将牛乳煮沸,并作一个托盘上楼。
二楼廊道空无一人,舒念轻轻推门,室内更加悄静。舒念猜测崔述折腾一日,多半已经睡熟,便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将托盘置在案上。
绕过纱屏,入目景像直把她惊得一个倒退。熊大爷确然已经睡熟,然而睡得着实不是个地方——
浴桶内一个人赤条条仰面横卧,歪着头睡得兀自香甜,热水已经漫到脖颈处,若非后颈被桶沿托着,只怕便要沉入水中。
舒念一顿足,欺到近前,正待大喊一声唬他一跳,却见崔述嘴唇微翘,漫出一个柔和的笑意,不知入了一个怎样的美梦。
舒念这一嗓子便出不了口,双膝一屈,就势蹲下,摸摸桶中水,还是温热的,一时顽心大起,撩了水,伸指一扣,洒在他面上。
崔述在梦中皱眉,笑意渐敛,双足受惊似地踢蹬两下,挣扎道,“阿兄!”
瞬时便醒了。
舒念本想斥他几句,这一声“阿兄”又叫她心生不忍,歪着头看他,“做什么梦呢?”
崔述迷离揉眼,却忘了自己的手上水淋淋的,这么一揉便叫浴水入目,越发难受,半日睁不开眼。
舒念拧干巾子递给他。
崔述擦拭一时,睁眼时双目通红,待得看清眼前人,腾地坐直,“念念,你回来了?”
他躺在水中还好,这么一坐起来又是半个雪白的身子直入眼帘。舒念捂眼,“躺回去!”
等了一会儿睁开,果然崔述老老实实靠了回去。舒念清清嗓子,敲一下桶沿,“让你睡,不是让你在水里睡。”
“臭,洗洗。”
“那也不能在浴桶里睡觉啊——”舒念斥了两句,又觉无力,“快些起来。”
崔述点头,两手攀着桶沿,“哗啦啦”一片水响,便站了起来。
眼前景像实是太过刺激,舒念眼前一片雪白,连忙背转身去,匆匆念了句“快快快快擦擦干换换换上衣衣裳”便仓皇逃走。
在外间坐了半日,一气灌了三盏冷茶,腔子里急跳的一颗心才渐渐平复了些。
身后脚步声缓缓逼近,又停了下来。回头便见崔述一身雪白中衣,伶仃立在纱屏旁边,他六年前在藏剑阁穿青色,如今常穿暗红色,从未如此一身雪白——
仿佛拒人千里之外。
舒念看着十分碍眼,招手道,“愣着做什么?来这边烤火。”
崔述便笑了起来,紧走几步过来,挨着舒念坐下,小声道,“我以为念念生气了。”
难怪一副丧家之犬模样。舒念指指案上食盘,“吃些东西。”
崔述早饿得慌,连忙拾了木箸开吃,一盅炖蛋不多时吃完,仍未足兴,眼巴巴看那盖着的瓷钵子,“念念,那个能吃吗?”
未得允许不乱吃东西,这是被她一颗催吐丸唬得有心理阴影了么?
舒念伸手揭开盖子,“热牛乳,喝一些好睡。”
崔述抿嘴一笑,双手捧钵子,闷头喝牛乳。舒念坐在他身侧,也瞧不见脸,只一个秀致的喉结不时滚动一下,隐约有吞咽之声——
这般模样,应该是很爱吃了。
他如今的神智被封,应是不会伪装,所以记忆中那个每日里最爱与自己大口饮酒大碗吃肉的小吴侯,其实——
从未存在过。
“念念?”一只手在眼前晃了一晃,“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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