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心下一抖。
宁斯同一语既出,不闻崔述反响,又道,“六年前旧事,宁某深知其中烦扰,世上庸人言语,请小吴侯不必放在心上,自来大英雄——”
“宁堡主。”崔述一言打断,“深夜来此,想必非为叙旧,若有差遣,不若直言。”
宁斯同本打算话些家常,渐渐入港,此时话说了半筐,面前仍旧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一肚子如意算盘化作春水流,匆忙笑道,“岂敢有甚差遣?小吴侯说笑了。”
崔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宁斯同干笑几声,低头思索一时,“宁某月前遣人往姑余拜见,却听甘门主言道小吴侯在姑余不过客居,早已离开——”
舒念心中一动,辽东与姑余相隔千里万里,月前到达,那便是崔述重现江湖的消息刚一出来,宁斯同便派人前去——什么事急成这模样?
崔述点头,“甘门主所言不虚。”
宁斯同紧张地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道,“宁某此来,确有一事相请小吴侯——”他说着挥手,命门外随侍的甲士退开,又回头看侍立在侧的苏都亭。
崔述便也朝苏都亭点头。
苏都亭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舒念纠结一时是否避让,然而她深知这位宁堡主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想来崔述知道她藏在此间,他既然不曾说什么,多半听听也无妨——
外间宁斯同又等了许久才又开口,“宁某来前,平辽王有一言托宁某转告。”说着便向前倾身,压低嗓音道,“平辽王久慕小吴侯风采,欲请小吴侯往辽东一叙。”
“未知谢王爷何事相寻?”
平辽王名唤谢允,乃是当今皇帝嫡亲的叔父,因北方蛮族为祸,长年镇守辽东。六年前崔述入郊狱,谢允上书皇帝,言道崔述所做所为大失皇家体面,应予流放。
二人势同水火,江湖朝廷,无人不知。
如今崔述刚出江湖,谢允却托宁斯同传话相请,真是奇哉怪也——
宁斯同道,“外人不知,六年前小吴侯被陛下训斥,入了郊狱,平辽王十分不平,几次三番向陛下进言,因此上引陛下极其不喜,几番申斥。”
崔述垂目不语。
“平辽王几番进言未果,便借入京述职的机会向陛下上书,将小吴侯流放至辽东……此举实是一片苦心。”宁斯同渐渐激愤,拍案道,“谁料人言纷纷,皆言平辽王与小吴侯不相和睦,趁小吴侯落难时落井下石,实是天大的笑话!小吴侯细想,若当日果然流放至辽东,安居平辽王藩地,怎会有后来的祸事?又何需避世多年?”
崔述忽然笑了,“并非避世。”他本就生得秾丽夺目,这般一笑,即便是无甚笑意,依旧明光照人。
直晃得舒念心飞神驰,念了好几句清心诀才定住神。却听宁斯同仍在絮叨,“平辽王再三请小吴侯切勿介怀当年事。”
“谢王爷多虑。”
宁斯同苦口婆心说了半日,却只得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皱眉道,“既是如此,往赴辽东一事——”
“请宁堡主代为答谢王爷好意。”崔述笑道,“梧栖一介江湖闲散人士,既无意入朝,亦无意辽东,谢王爷美意,只能辜负了。”
宁斯同脸色渐变,冷笑道,“既如此,小吴侯在诸山舍会现身,所为何来?”
人家要在何处现身与你个老杂毛何干?舒念气往上冲,奈何本就偷听,无法回敬这厮几句,正在气闷,却听崔述道,“宁堡主何故动怒?谢王爷有宁堡主襄赞,难道还不足够?”
宁斯同面皮一僵,满面怒色顿时作了层纸糊的面具,“我与谢王爷不过杯酒之交……小吴侯何出此言?”
“梧栖不往辽东,岂非正合堡主心意?”
宁斯同腾地站了起来。
“宁堡主遣人往赴姑余,一路大张旗鼓,深恐不为人知,今夜又携大批甲士前来,一入此门大谈六年前郊狱旧事,若为隐秘,此般作态只怕并不妥当?宁堡主心意如何,你我二人心知肚明,何需多言?”
宁斯同面沉如水。
崔述一根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扣击,“堡主请回,另请安心,今夜之事出堡主之口,入梧栖之耳,旁人无从知晓。”
宁斯同耷拉着眼皮,忽尔哈哈大笑,“不愧武林吴侯,当真有七窍玲珑心,既是如此——”便听“喀嚓”一声,已将那红木书案生生掰下一角来,静夜中,衣袍无风自动,“小吴侯保得自己,可保得外面那一个不与外人胡乱言语?”
舒念眼看着宁斯同一只手青筋鼓动,深知此人只需手臂轻扬,他手中木块便能穿门而过,收了自家小命——顿觉脖颈发凉。
宁斯同一对三角眼直勾勾地盯着崔述,“这等不懂规矩的下人,宁某替小吴侯打发了?”
自己藏在此间偷听,却原来里面两位大佬俱各心知肚明,情何以堪啊情可以堪……舒念暗暗自嘲,慢慢蹲身——
“别动!”宁斯同一声厉喝。
舒念僵在半空。
“宁某深知南疆苗氏惯擅用毒,休要枉动!否则莫怪宁某不与小吴侯脸面。”
舒念难免着忙——早前自己昏晕之时,也不知是被谁换了衣裳,空荡荡身无长物,只一双靴子还是自己的。如今且不说身为女子被人扒了衣裳情何以堪,没个趁手的家伙事儿在手,实如砧板上的鱼,性命堪忧——
耳听崔述的声音,“宁堡主今日初初上山,便知梧栖新收的丫头出身南疆苗氏,消息很是灵便。”
宁斯同毫不尴尬,“好说,小吴侯名动天下,一举一动皆为世人瞩目。”
“既如此——”崔述语调一转,“便当知这丫头已是我巡剑阁中人——”他衣襟稍动,并不见如何作势,已经欺身上前,一只手拂在宁斯同臂间,“宁堡主还是客气些吧。”
那边崔述一动,这边逼人的杀气便瞬时消弭,舒念双足一软,跌坐在地,匆忙将靴掖子中的一物扯出,如救命稻草般握在掌中。正待上前查看外间景况,隔门洞开,一双黑底皂靴闯入视线。
目光顺着靴底一点一点上移,便见崔述负手而立,目光低垂,研判地看着自己。
舒念干干一笑,“……走了?”
“起来吧。”
舒念在鬼门关走了一转,难免手脚发软,扶着门框使了吃奶的气力爬起来,“这是什么人?好大的威风——”
一语未毕,掌间骤然一空,舒念大惊失色,匆忙伸手去夺,“还我!”
崔述将那物在指尖翻了个个儿,却是一枚乌黑的蜡丸,镌一朵朱红的花,“这是……宝相花?”
舒念一把夺回,悻悻道,“小吴侯见多识广。”便拖着步子往厢房去——听个八卦差点葬送小命,也是没谁了。
崔述跟在她身后,“你拿这东西,是打算与宁斯同同归于尽?”
舒念爬回床上,严严实实地裹着冷冰冰的双腿,又把汤婆子抱在怀中暖着,“我活得好好的,值当与那老匹夫同归于尽?”
崔述一足踏在门槛上,“你方才若把手里那东西捏破,此间还能有活人?”
舒念越发惊奇,“怎会?我便是自己不怕死,也不会拿您的性命开玩笑呀……”
“当真?”
舒念点头,无奈道,“南疆苗氏若有这等利器,苗千千至于被您老人家唬得不知躲哪儿去?又不是——”
“不是甚么?”
又不是六年前的九鹤府鹤使舒小五独有,璇玑岛秘制的牵机丸——
一丸既破,寸草不生。
舒念敷衍道,“没什么,世上哪有这等杀器?”左右打量一回,床被自己占了……“小吴侯如何安置?”
“你睡这里。”崔述移步过来,抬手一格,下了挽帐银钩,“我去旁边碧纱橱——”
舒念不吐不快,“咱们这巡剑阁……屋子不够使?”名动天下的小吴侯,挤在一进碧纱橱里睡觉……藏剑楼如今都穷成这样了?
崔述手腕一沉,纱帐便垂了下来,“早点睡。”
便见里间灯影移动,往碧纱橱去了。舒念隔在帐中,目不视物,只听细碎的衣袂窸窣,复又重归寂静。
舒念白日里睡过头,在床上翻了半日烧饼也不曾入睡,倒是旁边碧纱橱里悄无声息,想来崔述早已睡得深沉。她睁着眼睛想了半日,忽而福至心灵:夜深翻墙日,人静跑路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生生捱到月上中天又渐西沉,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爬起来,黑暗中稀里糊涂扯了件棉袍裹在身上,自家包袱掩在怀中,蹑手蹑脚往外走。
轻手轻脚卸了门闩,木门一开,便有清泠泠的月光涌入室内,舒念屏息凝气地等了一时,碧纱橱内仍旧无甚声息,心下大喜,便打门缝里挤了出去。
一路出去,方知这巡剑阁十分阔大,竟是齐整整的三进院落,又岂止一二十间屋子——
房屋也不甚紧张。
一路空无一人,舒念渐渐有些懈怠,堪堪走到巡剑阁门口,平地里一声厉喝,“什么人?”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