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呆若木鸡,“崔述?”
崔述眼中仿佛凝着一层千年寒冰,“你是什么人?”
便听“扑”的一声,舒念低头,原来她被崔述握得腕间生疼,兼之一时忘情不察,掌中的蜡烛已经滚在枯叶之上。
舒念匆忙去拾,慌张道,“小吴侯见谅,我——”
半道里一只手抢在当先拾了那支蜡烛,大氅墨色的风毛拂在骨胳分明的腕间,欺霜赛雪。
舒念停在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尴尬地拂了一下鬓角。
崔述把那支烛在掌间颠来倒去看了不知多久,“这个东西是你做的?”
“不是。”舒念断然否认,“师父教导。”
崔述抬头,那目光如有实质,舒念一经碰触,便低头躲避,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只手腕仍旧握在他手掌之中,忙往回夺,却一夺不中,腕间那只手如生铁箍子一般,“小……小吴侯?”
手劲稍松,却仍旧扣在腕间。
这是怕她跑了的意思?
舒念心下一片绝望,刚从地牢跑出来便被逮个现行,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你师父?”
“我出身南疆苗氏,我师父苗北望。”
崔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着她,“你出身南疆苗氏,你师父苗北望。”莫名重复了一遍,语气十分奇特,倒仿佛尤其失望一般。
舒念被他擒得久了,倒镇定了些,想想自己果然还未曾自我介绍,便道,“回小吴侯话,我名苗千语,在师门排行第五,那天……那个,是我大师兄,苗千千。”
崔述皱眉,“那个?”
舒念暗道您这么大人物纡尊降贵大半夜还跟着我,难道不是为了解药?如今还装什么装?“就……那天打伤苏小公子那个——”那个二百五。
崔述抿唇不语。
舒念深恐他一个不高兴,自己小命难保,急急解释,“不是我不给苏小公子解药,我是当真没有,苗氏一门都是各自修行,苗千千做的东西,慢说是我,便是我师父亲至,一时三刻也未必能解——”
“各自修行?”崔述左手一抬,掌间明晃晃一支烛。
这可真是顾了头顾不了腚——舒念连连摆手,“这个真的不是,这个是我师父做的。我实在也不知这蜡烛为何会无火自燃——”
崔述唇角一动,勾出一个艳丽的弧度,“哦,原来这支蜡烛会无火自燃。”
舒念一滞,直恨不得把刚才说过的话都吞回去——想来崔述若早早到了现场,必然早已跟苗千秋一般模样中毒倒地,如今他既是好好站在这里,自然未曾见到自己毒杀苗千秋——如今一句话反倒坐实了自己越狱杀人这一堆破事儿。
怕不是失了心疯?
且那苗千秋还未曾死透,自己便在此间与崔述磋磨,只怕也是嫌命长了——
舒念想到此间,越过崔述肩头去看苗千秋。只瞟了一眼,心下骤然冰凉,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快过头脑,合身扑将过去,便将崔述扑倒在地,几乎同时,右胸处一阵尖锐的刺痛,有温热的血液喷涌出来。
一滴一滴,落在崔述苍白的面上,仿佛白雪原上绽出一点红梅。
舒念看着碍眼,不假思索便展了袖子替他擦拭血迹,一边抬头恨道,“苗千秋,你可是嫌死得太慢?”
苗千秋趴在地上,面上已泛出铁灰的色泽,又是笑又是喘,“我活不成……你便能活?苗千语,咱二人黄泉路上作个伴儿,彼此倒也不算寂寞。”
舒念胸前锐痛已过,有奇异的暖意自伤处弥漫开来,非但不痛,反倒暖洋洋地极是舒服。她心知此毒非同小可,急欲脱身解毒,右手腕却仍被崔述箍在掌中,匆忙道,“小吴侯……麻烦放我——”
身体骤然一轻,舒念脑中晕眩,匆忙闭目,再睁眼时,眼前一截莹白如玉的脖颈和半边线条优美的下颔,头顶一轮明光璀璨的圆月——
自己这是……被崔述抱在怀中?
舒念只觉脑中晕眩越发难耐,便觉自己多半因为中毒生了幻象,挣扎道,“……小吴侯?”
“你中毒了,别说话。”
一只冷冰冰的手掩在她双目之间,眼前一黑,目不视物。
便听苗千秋长声惨叫,却也只叫了半声便戛然而止,仿佛被甚么东西牢牢卡住脖子一般,紧跟着便是令人牙酸的骨骼磋磨和落叶摩擦之声。
时间被拉得极慢,实不知过了多久,耳听极轻的一个气音,四下复归寂静。
仿佛一只秋虫在冬日的早晨最后振了一下翅膀。
舒念想移开遮目的那只手,脑中晕眩却愈演愈烈,一时竟连手指也抬不起来,她深知再陪崔述这般耽搁下去,小命着实难保,便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叮嘱道,“荷包里有信火,求你……找苗……苗千千……帮我……”
天大地大,能救她性命的,也只有苗千千那个二百五了。
大概崔述看在方才舍命挡箭的份儿上,能帮她找苗千千过来……吧……
便放心地晕了过去。
舒念又回了甜井村。
村里的小阿部总着一对角辫儿,手里握着一支棉花糖,一蹦一跳地跑过来,“阿念姐姐,咱们村儿里来了个大美人儿。”
舒念蹲在水涧儿边上,手里握着一只丝瓜瓤,洗刷一地满当当的药罐儿。
小阿部八卦半日不听回响,一只手摇着她胳膊道,“我听人说以前是池州城里头牌,长得可好看可好看了。”
舒念扑哧一笑,“休得胡说,池州城的头牌到咱们这个小村子里来做甚?”
“真的!”阿部双眼亮晶晶的,“就住在村东头里,我听阿娘说,咱们村里但凡年轻些儿的,魂儿都被勾得走了,如今阿娘都不叫我往东头去。”
舒念无语,“你一个刚断奶的娃娃,你阿娘不叫你乱走,是怕你被拐子抱了去,与甚么头牌有甚么干系?”
阿部执着道,“阿娘还叫我跟你也说说呢,无事莫去村东头乱走,便是去了,也要把持住些,莫被那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去!”
舒念渐感话风不对,疑惑道,“你说谁是头牌?叫什么名儿?男的女的?”
阿部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舒念又是惊奇又是害怕,两手扳着他肩膀,厉声道,“阿部你怎么了?你刚才说什么头牌?”
眼前的阿部身形渐渐变淡,便如一股子青烟被风倏忽吹散,只一个名字的余音滞在半空之中——
“倾……倾……”
倾公子!
舒念一挣便醒了。
眼前一架填漆乌木架子床,悬一笼天青色的碧罗纱帐,身上裹着一领石青色锦被。
她这是躺在床上?
谁的床?
舒念一个激灵,手臂一撑便要坐起来,谁料只挣了一下便跌将回去——只觉头大如斗,四肢酸软如绵。
落到这般田地,大约已不知躺了几日了。
便听门外脚步声响,木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有人进来,扑鼻一股子药香——
来人走到床边,苏都亭。
舒念悬着的一颗心落回了肚里。
苏都亭捧着个热腾腾的药碗走得小心翼翼,见舒念睁着一双眼睛,“咦”了一声,“你醒了?”
舒念暗道一声废话,开口便也还了一句废话,“我怎么在这里?”
苏都亭将托盘置在案上,一手托了药碗慢慢搅凉,“你不记得了?你被人下毒晕倒,若非我师父正好去审你,只怕死在牢中也无人知晓,也是你命大。”
分明是自己从牢中脱逃,与苗千秋相斗中毒,崔述为什么要说谎?
苏都亭用瓷匙舀了药,喂到舒念唇边。
舒念皱眉,屏一口气强撑着支起身子,“给我。”接过药碗一气喝干,只觉一个脑袋越来越大,耳畔嗡嗡作响,忙躺了回去。
苏都亭收拾了药碗,往床边脚踏上坐了,“可记得是谁下毒害你?”
舒念面皮一僵,“不记得……”
“罢了,”苏都亭点头,“且安心养伤,如今简安无碍,既是我师父将你带出来,楼里应不会有人再为难你。”
舒念眼珠儿一转,“苗千千在哪?”她和苏简安安然解毒,多半便是苗千千的手笔,这半日没见他现身,别是被藏剑楼一门过河拆桥关起来了?
苏都亭冷笑,“苗千千?他有几个胆子敢上吴山?”
舒念一滞,“不是……竟不是苗千千替我解毒?”
苏都亭还不及说话,外间一个声音道,“叫你失望了,不是苗千千。”
便见一个红衣黑袍的人影自外间缓步进来,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苏都亭忙站了起来,整肃衣衫,打了个躬儿,“师父。”
舒念一滞,“小吴侯……您……这啥时候来的?”这走路咋也不带个声儿的?
崔述往床边立了,居高临下看着她。
舒念与他目光一触便匆忙躲避,自盯着床帐上的银钩子出神。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么?”
“有!”舒念一句话脱口而出,又快速认怂,“就……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
“你说。”
眼前这人在床边翘足安坐,眉目舒展,仿佛心情不错的模样。
舒念四下张望,才发现苏都亭已不知躲去了哪里,硕大一间屋子,只她和崔述二人面面相觑。
大大不妙。
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不知小吴侯几时能放我下山?”
崔述侧首,眉目间满是疑惑,“放你……下山?”
舒念大大点头。
“我听闻,你自己上吴山赴会,因为没有请柬才对简安大打出手……”崔述道,“何来放你下山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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