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祸害

小说:头牌过气后 作者:马马达
    京城三伏天,郊狱久不见阳光,又兼暑热之气侵袭,便有难闻的气味泛滥弥漫,几难喘息。

    狱使皱眉,一手伸袖掩鼻,偷眼见身后那身着宝蓝绣银官服之人眉目淡静,面无愠色,忙把袖子放了下来,陪笑道,“天气炎热,致此间气味不佳,委屈鹤使。”

    那人衣上银鹤本就栩栩如生,在夹道忽明忽暗火光映衬之下,几欲振翅而飞,久在京城之人,无人不识这正是皇帝陛下禁卫九鹤府官服——九鹤凌空。

    来人正是九鹤府五鹤使,舒念。

    舒念冷笑一声。

    二人在夹道尽头一个转弯,便露出对着的两扇紧闭的牢门,门首各一扇铁皮小窗,查探时需打开小窗——不似前方牢狱只得铁栅相隔,一眼望穿。

    狱使心知这位鹤使与里间人关系非同一般,陪笑道,“狱监吩咐把人放在这天字号,虽不能跟外头比,却也很看得过去了。”

    “打开!”

    “呛啷”一声,落了锁。

    舒念在门前停了片时,方推门而入。

    方方正正一间屋子,壁上一盏牛油小烛颤巍巍摇曳,一点光线忽明忽暗,墙角一张板床,堆着干草被褥等物,褥中隐约可见人形。

    便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嘶声叫道,“舒小五,你怎么来了?”

    舒念回头,那狱使十分乖觉,低着头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掩了门。舒念上前,便见一名十三四岁小少年,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虽是三伏天流油出汗的时节,那人却密密裹着一床棉被,尤在被间瑟瑟发抖。

    舒念凑到近处,见那人虽是双目紧闭,眼睫却不住发抖,想是仍有意识,便斥了一声,“小声些!”

    少年强绷的戾气一戳就破,扁了扁嘴,泫然泣道,“郎君昨……昨日便听不见了……”

    舒念正伸手扯开被角,意欲把脉,闻言指尖一滞,“听不见了……那应是也瞧不见了?”

    少年要哭不哭地点头。

    舒念低头诊了一时,又慢慢与他手腕掩回被间——便见他面白若纸,唇色灰白,连眉目也淡得仿佛只需轻轻一抹,便会凭空消失。

    少年惶惶然自言自语,“初时还能进些粥食,自前日瞧不见东西,便不肯吃喝,先时还能强灌些粥水,后来便水米不进……若不是仍有气息……”

    “起来,背着他跟我走!”

    “去哪?”少年越发将那人抱紧,“舒小五,你又要耍甚么花招?”

    舒念冷笑一声,“你要留在此间也可……”朝那人抬了抬下巴,“能不能活过今夜,却是两说。”

    少年终于还是爬了起来,本待将那人连被抱起,然而他毕竟年少,那人身形又极是修长,竟是一举不得。迟疑一时,只能去了被卧,勉强将人负在背上。

    那人裹在被在犹在不住战栗,此时越发抖得有如秋风中一片枯叶,齿列撞击,格格作响。

    舒念在门边袖手而立,见少年终于过来,“呛啷”一声拉开郊狱沉重的铁门——

    守在外间的狱使大惊失色,迎面拦阻,“鹤使这是?”

    舒念从怀中掣出一块银色令牌,翻手一亮,“九鹤府奉上官令,前来提人。”

    狱使应了个“是”字,却仍是迟疑,双膝一屈迎头跪下,“求鹤使留个字据。”

    舒念从怀中摸出一张盖着鲜红戳子的纸,掷在地上,冷笑道,“狗才,难道我会讹你?”一足踹在狱使肩上,将他实实翻了个个儿,大步离开。

    狱使也不生气,拾了那张纸匆匆看了一回,心头一块大石放下,仰面躺在地上长声叫道,“恭送鹤使!”

    少年越看越是惊奇,匆匆跟上。

    三人出了郊狱,已有小队骑兵在外等候,跟着一辆极大的马车,领头的青年二十余岁,与舒念身上服色一般模样——亦是九鹤府中人——目光轻飘飘地从舒念身后二人身上掠过,吃吃笑道,“竟还活着,果然命大……”

    少年怒目相向。

    舒念听若不闻,喝令少年,“上车!”

    少年渐渐警惕,“舒小五,咱们这是去哪?朝廷要如何处置郎君?”

    那青年哈哈大笑。

    舒念皱眉,“你若不走,难道还想留在郊狱?”

    少年一滞,感觉背上那人越发抖得厉害,再拖延下去只怕冷也冷死了,再不敢迟疑,背了那人上车,却见车上燃着一只炭盆——这三伏天气,除了眼前这位病人,难道谁还要用炭盆么?

    应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便稍感放心。

    马车辘辘前行,约摸走了一刻工夫,到得一间民舍门前,那青年道,“小五,就在此间了事吧。”

    舒念并不理他,翻身下马,上前揭了车帘,向少年道,“快些下车。”

    少年心生疑惑,“这是哪里?”

    “下车!”

    少年只得跟着舒念入内,却见那青年带着的一众人马并不跟着他们,自留在外间持刀散立,仿佛在外间游弋监视一般。

    入得室内,便见舒念已经除了披风,正自立在水盆架前洗手,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道,“扶他躺下。”

    少年见室内布置雅洁,并不像个囚禁之所,稍稍安心,忙将那人稳妥安置床上,又将锦被展开与那人密密裹了。

    舒念斥道,“盖什么被?打开!衣裳解了。”

    少年回头,便见舒念手执一柄针带,上面密密别着数十支长短不一的银针,猜测应是施针治病。他自来知晓舒念医术了得,由不得心生希望,忙与那人解开衣襟,露出雪白清瘦的一个躯体——肩宽腰窄,秀美至极。

    解至腰际时,忍不住看了舒念一眼,迟疑了一下。

    舒念八风不动,“解啊,发什么愣?”

    少年只得依言照办。薄薄的内衫尽数敞开,褥间笔直秀长两条腿,那肤色是极致的白,因在重病之中,冷入骨髓,一个躯体紧张而僵硬,连足弓都拉作一条直线,仿如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

    稍加碰触,便要玉碎眼前。

    “我要下针,按着他,休叫他动弹!”舒念吩咐一声,便持针上前,自灵台始,往奇经八脉缓缓入针。

    银针逐一针入,那人虽不住痉挛,却无多少反应,少年渐生懈怠,慢慢走神。

    舒念往膻中处入了一针时,那人忽然右臂一抬,拼命往胸口抓去,面上神情痛苦非常。舒念大吃一惊,厉声道,“叫你按着他!”

    少年三魂六魄尽皆归位,倾身上前按住那人双臂,小声道,“大夫施针呢,郎君且忍一忍……”

    那人恍若不闻,仍旧奋力挣扎,然而毕竟久病乏力,被少年困于掌中,竟有如困兽形状,少年心生不忍,催促,“舒小五,你快着些!”

    舒念不为所动,下手越来越快,不过隔了顿饭工夫,那人苍白的躯体之上已密密入了数十枚银针。

    那人挣扎骤停,眼皮一掀,竟然张开眼来。

    少年大喜,“郎君!”

    舒念一惊后退,却见那人双目大睁,瞳仁却是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光泽,心下惊疑难定。

    那人木木睁了一时,眼皮耷拉下来,头颅往侧边一偏,吐出一口气,夕阳之下,只见两片灰白的嘴唇轻轻翕动。

    舒念俯身倾听,却只听到一个极轻的气音。

    少年来回看了他二人一时,“郎君……醒了?”

    “你看他像醒了的模样?”舒念哼了一声,自往架前水盆处洗手。

    少年忍了许久,“郎君这是什么病?”

    “不是病。”舒念擦干双手,收拾针带,“是中毒。他中的毒名叫情丝绕,毒发之初发热症,烧个七八日不省人事,热度一退,先失视觉,再失听觉,又发寒症,冷个三四日,无药可医。”

    “情丝绕?”少年失声,“唐门奇毒情丝绕?世上真有这等邪门毒物?”

    “唐门有这等能耐?”舒念冷笑,“制此毒之人曾经言道,坠世间情爱者,一时五内如焚,一时如坠冰原,生不得解,唯有一死,方可脱难——故而此毒以情丝为名。”

    二人俱各沉默。

    少年惶惶然,“可有解法?”

    舒念不答,“可曾说过什么?”

    少年怔住。

    “或是唤过什么人?”

    少年仔细回忆一时,摇头道,“郎君心志坚硬,清醒时始终一言不发,只……只那日烧得糊涂时,说……”他说着瞧了舒念一眼,“让找舒念来。”

    舒念扶在褥间的手指倏地收紧,复又盈盈笑道,“找我做甚?”

    少年不情不愿道,“只说得一句找舒念,我又怎知何事?”

    舒念沉默一时,忽道,“郊狱气味不佳,你去洗洗,再来照顾。”

    少年闻闻自己身上果然一股子馊味,想来舒念施针治病一通折腾,应是不会害自家郎君,便放下心来往外走。走到院内,想起还有一事未曾告知,又掀帘入内,刚欲开口,便见舒念手持一柄精钢匕首,正明闪闪往床上那人腹间刺去,顿时大惊失色,急道,“住手!”

    舒念回头。

    少年疾步上前,正待欺身拦阻,却被一人自后方擒住双臂,回头看时,正是早前郊狱外的九鹤府青年。少年只觉臂上双手坚硬好似一把铁锁,左右挣脱不开,急叫,“舒小五!你这武林祸害,果然替官家索命来么?”

    “要不然你以为如何?”青年哈哈大笑。

    舒念手腕一沉,匕首直奔腹间而去。

    “不要!”

    舒念一惊坐起,身周漆黑如墨,仍是夜色深沉之时。抬手一抹额际,冷冰冰的尽是冷汗。

    又做梦了。

    舒念吐出一口浊气,复又仰面躺倒。

    ……

    祸害遗千年,这俗话说得果然不错。

    她舒念一辈子七弄八弄的,十九岁大好年华上便把小命折腾没了,却居然还有机会再活一次——

    探手摸了摸身侧那柄乌漆抹黑的匕首,匕端镌着一朵红得滴血的宝相花——她如今既不是养尊处优的九鹤府五鹤使舒小五,也不是悠哉游哉的村间游医舒念,而是南疆苗氏一介微末女弟子苗千语,身畔杀机重重。

    老天爷既让没让她这祸害去见阎王爷,便要不负众望地好好活着。

    做个像样的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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