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火车站遇中田功
唐山海望着月台上往来上下的旅客,有的慢吞吞走着,有的步履匆匆。他能感觉到苏三省的目光没有一刻不在盯着自己,即便对方也许看向了别的地方,视线的落脚点,还是在自己身上。
唐山海确定下午的那场袭击中,雨伞的遮挡下,他并没有让谁看到自己的脸,可他不确定的是,苏三省是否察觉了那就是自己。
或许对方就是察觉了,才会如此毫无顾忌地盯着自己。
唐山海掏出了香烟,正找着身上的打火机,苏三省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噗”地一声,点燃了打火机,凑上了唐山海抿在嘴里的香烟的另一端。他低着头,姿态很低,很谦逊,十足地讨好。
瞧了瞧那打火机上跃动的火苗,唐山海的目光一扫,忽觉十分眼熟,一下想起来这跟自己用的打火机是一个牌子型号的,甚至连颜色都一模一样。他没说什么,就着烟也低头倾上那火,点燃了嘴里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苏三省很注意地瞧着眼前唐山海夹着烟的手指,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粉色里透着白净,手背隐隐的青色脉络彰显着这看似精致纤薄的手掌中让人不敢小觑的力量。越看越发像是要与记忆中那黑色乌云一样飘过来的伞下那只玉色的手重合了。
不,不对,苏三省竭力地提醒着自己,分明唐山海这只手比那惊惶中一晃而过的刺客的手好看清晰多了。那一瞬间太快了,他根本没看清那是只什么样的手,那是死神的手,哪里能跟唐山海的手来比。
“苏队长也要来一根吗?”唐山海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那包烟,抽出了一根要递给苏三省。
苏三省没有伸手接过,稍弯下了腰极自然地张嘴衔过了香烟,像一只听话的狗从主人的手中叼走了赏赐的食物,湿漉漉的眼睛向上一抬,瞧了瞧唐山海。除了没有狗尾巴摇晃。
唐山海有些恍惚,尤其在苏三省的唇衔着烟仿佛不经意碰了碰他的手背时,那片刻湿润的触感好像也是狗舌头来舔了一下。他想起了以前在重庆军统训练基地里专人养着的几只德国黑背,高大威猛,在外人面前凶悍异常,只看到他们这些熟悉的工作人员就迅速摇尾讨好,舌头伸出老长,不要脸地卖萌,舔舐着喂食人的手掌手心,又湿又痒,这恶狠狠的外表之下的乖萌让他们发笑,也让他们更宠爱这些猛犬。
但是苏三省跟自己的关系并没有熟悉到足够唐山海说出“别像狗似的”这种似嫌弃更似亲昵的话。唐山海连皱眉都不曾有,像没感觉到一般,看着苏三省叼着烟慢慢挺直了腰,抬起了脸,正对着自己。
烟上没火。苏三省把打火机收了起来。他的目光瞧着唐山海。
细看过去,苏三省的眼睛是很亮的,并非清亮无垢的那种,那光亮很奇特,令唐山海想起了那晚送苏三省回家的雨夜里,路灯透过雨水折射出来的扭曲的光线,甚至更早之前苏三省第一次来到华懋饭店的宴席中,湿透的衣服下摆滴落的水渍里反射出来的天花板模糊而曲折的光芒。他来到的第一眼,就只看向了唐山海,像个落拓的水鬼,目光都是湿淋淋的,说不清是威胁还是凶狠,只让唐山海觉得全身发冷。
今天没有下雨,快要傍晚了也还是晴好,天边云朵的颜色比下午刺杀苏三省的时候更加瑰丽温柔了。
苏三省的视线落在唐山海身上,在没有下雨的此时此刻,唐山海仍然能感觉到那目光里莫名的湿漉漉的凉意。
像深渊里传来的无法回应的期待。
唐山海从身上摸了摸,没有问什么,掏出了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了在手上,他还没有送过去,苏三省就自觉主动地凑了过来,动作来得突兀,唐山海不禁后退了一点,防止烧到对方搭下来的几缕碎发。
苏三省低着头,从脑后到脖颈完全落在唐山海的眼中,黑发覆盖的脑袋随着打火机轻轻地动作。
真的像狗。唐山海如是想着,脑海中愈发清晰地浮现出当年自己偶尔兴之所至投喂的那几只又凶又乖的狗畜生后一根根手指都被舔得干净发痒的情景,毛茸茸的脑袋在手上一蹭一蹭的——甚至连这种触感都那么相似,当苏三省落下的额发终究得逞一般轻轻扫过了唐山海的手背时,唐山海忍不住缩了回来。
貌似无意地收起了打火机,唐山海盯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乘客,淡漠地说,“处座电话里对我说,我们要是捉到了人,之后必须立即交给特高科,行动处不准擅自对此人用刑,必须保证此人活着。”
“是,因为他是日本军方的人,主要是特高课的人要抓捕他,听说最后还要送到东京接受他们日军军部的军事法庭审判。不管是不是抓到人,功劳都不会是我们的,有错,可能就是我们的了。其实,最好,我们还是期待这个人别在这里出现。是不是,唐队长?”苏三省吸了口烟,笑了笑,话语很世故,对着唐山海笑出个一脸褶子,那些褶子里分明藏着一丝丝坦然的凶残的,天真。
徐碧成走了过来,显然他已经关注这边很久了。
“这批旅客都查过了,没什么问题。下一班是去杭州的班车,检票还要过会儿,我让兄弟们继续盯着呢。”徐碧成对着唐山海汇报道。
“好。”唐山海将没吸到一半的烟扔到了地上,脚底碾压地踩过,抬首道,“你休息会儿,我去看看。”说着要走,苏三省似乎也想跟过来,唐山海转头,眉眼温柔地一笑,婉言道,“苏队长,你下午刚遇刺,家里又被炸了,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盯上了你。处座说是让你来和我一道负责封锁火车站的事,其实也是想我和碧成保护好你。你在这儿比较安全,我呢,总还得尽点力,不管功劳不功劳什么的,只求处座问起来,我能答得问心无愧。”
苏三省脚步停下了,歪了歪脑袋看了看唐山海,点了点头。愈发像一只暂时家养了的大型狼犬,凶悍又听话。
徐碧成来到苏三省身边,像是很尽心打算保护苏三省的模样。不过,他明白唐山海这是要自己盯住苏三省,等于变相为唐山海望风。
只要苏三省没有动作,唐山海所做的其他举动就没有任何人敢怀疑。
唐山海来到了火车站的厕所。
如果刚才没看错的话,在他侧身给苏三省点香烟时,余光从窗户上看到了一个身着长袍拎着行李箱的男子走进了楼下的男厕所——乔装打扮过,特意装上了胡子,穿上了中国服装,好像是个中国人一般。可是书生气还是很明显,又因为唐山海见过他与他谈过话,因此认出来就更轻而易举。
中田功,还是来到了火车站。如唐山海猜测的那般,勇气可嘉,胆大无畏——也或许是孤注一掷,别无选择。
得感谢苏三省的目光几乎全部放在了自己身上这一点,所以没能注意到中田功,虽然对方很可能是因为下午自己对他的刺杀而如此关注怀疑自己——追根究底起来要是能因此帮助中田功脱逃似乎也不算坏事。
厕所里人不多,唐山海用不着说话,刻意凸显的气势汹汹的气势让稍明事理的人结合一下此时火车站内外凶神恶煞搜捕什么的行动处特工的现状立即认出了这大概是什么人,无论在用厕所还是没来得及用的还是刚刚用完的,无不立即拉上裤子唯唯诺诺或是畏缩或是陪着笑脸退了出去。
唯独一个格间的门还关着。
唐山海听着周围人声渐渐全无,没一个人影,来到了那个隔间门前,板门下面的影子动了动,似乎透着有些沉重紧张的呼吸声。
唐山海将水龙头打开,在各个格间里漫步了几下,皮鞋轻轻叩击着地面,发出一顿一顿的富有节奏和规律变化的声音。
那扇紧闭的木门背后的中田功作为一名资深的情报人员,不可能听不出来这是用未加密的摩斯电码传递的信息。
此路不通,换条路走。
唐山海去洗手池洗手,木门迟疑着,回应了几下敲击声。
我只能从这里走,来不及了。你是谁?是中gong的同志吗?李小男还好吗?
既然对方别无选择,情势已然如此,刻不容缓……唐山海微蹙了眉,转念之间已有了决定。脚尖抬起,叩击地面。
小男没事,别管我是谁。等会儿听到什么动静,你什么也别管抓紧机会混进去杭州的那趟列车。
木门又回应了几声。
太好了,我有去杭州的火车票。
是了,中田功说过本就要往浙赣去,杭州方向是第一选择。到了杭州,应该是有中gong地下党的人会接应他。
唐山海红唇一抿,漂亮的眉目间须臾即多了一抹坚毅决然之色。观察了一下四周,旁若无人地去关上了厕所门——像是嚣张惯了的76号特工会有的作态。
他知道这很冒险,但这很有可能是自己今生最后一次见中田功的机会了,他有话必须要向对方问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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