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书春
出了行动处，拐入常走的那条街巷，道旁早几天就摆出了一长串的十数个小摊，挂满了红纸春联，一望过去一路就是红彤彤一片，红火热闹。
摊主总是或老或少一律或新或旧的长衫，有戴眼镜的也有不戴的，各个装也要装出一点书卷气来。这些人都是趁着这几天卖春联，毛笔字都尚可入眼才有几分底气来做这买卖，每个摊上都有写好的些春联，更多是摆着空白的红纸，但凡顾客上门提了要求，便会用早准备好候着的笔默，为客人特别书写一套春联。说来总归是卖字的营生，这时节却有个极好听的名儿，书春。书春的价目不等，视各摊主和顾客要求而定。
柳美娜坐在唐山海的车上，抱着清香扑鼻的玫瑰，望着满街艳红的春联红纸，心情也是火红热烈到有些飘飘然的，直至唐山海佯咳了一声，“美娜，我晚上要和碧成去舅舅家吃晚饭，恐怕不能陪你。我，我和你……”说到最后，一向气宇轩昂不卑不亢的美男子难得支支吾吾起来。
看着唐山海耳下白皙的肤色迅速窜红，耳朵尖上的那一点肉珠也嫣红透亮得可爱，柳美娜方才漂漂浮浮如遨云间的喜悦也从天上瞬间坠到了踏踏实实的地下，神智回笼，将喜不自禁的妄想收了线攥在手心，拢成一小团结结实实的心悦，出口仍是高兴的，善解人意的大方话语，“我知道的呀，山海。”她伸手轻抚过唐山海抓握方向盘的微露青筋色如玉石的手背，感受着对方无意识的瑟缩，赫然有了种逗弄害羞怕生的小的兔般的得趣，她笑了，满月般的脸颊上两汪充满了上海女子风情韵味的眼睛里波光流转，“我们是假的。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唐山海瞧了她一眼，满心的歉意因为柳美娜的这份自知之明而更加深重，他摸了下后耳，想说带美娜去永安百货买些新年礼物给她，“我……”
柳美娜抢着道，“可是，我们现在就分开也不好，那太假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看见传到了行动处？时间还早呢，要不，我们先去大上海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吧，看完了，你正好回家一趟准备一下，也就到了去李主任家的时候了。可是，不知道李主任会不会为难你？周兰兰跑回家肯定是要向周市长哭诉的……”
唐山海看了看表，点头道，“好，看电影去。至于我舅舅那儿，我自然有办法说明，这个你别担心。”他抬头望望街道两旁的书春摊子，“说起来，我家还没买春联，也不知道碧成会不会记得买，美娜，你家买了没有？”
柳美娜摇头，“倒还没想得起来买。”
唐山海就邀柳美娜先下了车，两人一起转悠了几个书春摊子，俨然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为自己的小家庭挑选合意的春联。两人最终挑了书法最清丽的那家，让摊主写了几幅祈愿新春恭祝顺利的吉祥对子，因为唐山海给的赏钱多，头发花白戴着小圆片眼镜的年老摊主一高兴，还格外送了一幅对子，说是自己对他们小夫妻的祝福。唐山海有心解释清楚说不是，看柳美娜兴致勃勃喜不自胜的笑脸又觉自己没必要如此不识趣，都知道是假的，何苦口头上时时刻刻提醒，本就是要做戏给人看的，假不假的放在明面上才要命，于是最终也摸了摸鼻子不再说什么了。
那幅赠送的对联唐山海是万万不想要的，被柳美娜自己拿了去，说不能挂，先收藏着，没准将来就用到了呢。
那对联是这么写的：春风时雨花千树，子孝孙贤福满门。横批：多子多福。一看就是祈愿子孙繁茂人丁兴旺的，对于尚年轻的两个单身男女来说，这对子中的愿景未免也太长远了些。
唐山海对柳美娜握着这春联爱不释手的模样不能理解，暗中奇怪也没说什么。依柳美娜所言，他们去大上海电影院看了一场周璇的新片《恼人春（色）》，是一部爱情电影，讲一个富家公子受了一爱慕虚荣的女人的蛊惑，退了与尚未谋面的未婚妻的亲事，后发觉被骗，偶遇见温柔大方不造作不虚荣的未婚妻重新萌生爱情的故事。唐山海对故事并不很感兴趣，只觉得那插曲《钟山春》还不错，柳美娜却看得目不转睛，似乎很投入，还跟唐山海介绍有消息传闻周璇拍完与电影公司合约中最后一部电影就要息影了。
看完电影柳美娜问唐山海是不是觉得那个出场矫揉造作的女配角竟然那么对男主角是不是很坏，唐山海摇头，说那富家公子也不是什么好男人，见色失智，并不值得被好女子真心爱慕。
柳美娜听完悦然一笑，唐山海不知她在笑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睛投来克制的一瞥，也不多问，惹得柳美娜更想发笑，想赞他可爱却怕他再度害羞。
“我也觉得女主角就这么接受男主角挺没意思的，还不如就让他这么被女配角折磨折磨。她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这点可比女主角头脑清楚多了。不择手段是不对，可如果真的是她爱到心里头的人物，定然不会这样的。只能说男主角还不配让她真心爱上，如果是像你这么好的人……”柳美娜笑吟吟道。
“别，我怎么能跟电影明星比……”唐山海下意识地谦词。
“电影明星哪有你好！”柳美娜一副不容反驳的态度。
唐山海识趣地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看着还有些时间，唐山海与柳美娜去了趟永安百货，挑了几样新奇的小饰品，给柳美娜买了个镶着闪亮水钻的精致的蝴蝶发卡，当场就亲手给她戴上了，惹得售货员都羡慕地说他们夫妻真恩爱。
送柳美娜回家的途中，两人聊了些柳美娜老家的事。柳美娜小时家中还算富庶，只一个独生女，父母也舍得花钱请先生教她读书识字，甚至去念县上的女子学堂，她亦凭自己的努力考进了上海一所高等院校读中文。如今她已经很久没回老家过年了，一是父母都不在了二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兵祸匪患不断的她一个女孩子实在不方便一个人出远门去乡下。老家的亲戚长辈有些关系好的还惦着她，不时寄些当地特产过来，她有余力也会汇钱接济一下老家的亲朋。在上海她有个表姐在一个大户人家做佣人，除夕也忙，到初一会歇一天，她就和表姐在初一聚一聚，已给好几年都是这样了。时事艰难，像她和表姐这样还能平平安安寻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已是很幸运的事了。
“过两天你有时间的话，我们约一下，地点你定，想去哪儿玩，都随你。”送柳美娜到家门口，看着柳美娜孤单一人站在所住楼下门前的身影，唐山海开口邀请。春节有五日假期，不留出一日与刚告白的“恋人”待一天，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演戏要真也是这个理。
柳美娜惊喜点头，“好啊，我都有空的，只要你有时间。”
“那到时我给你打电话。”唐山海的话让柳美娜更安心了。
唐山海回到自家公寓时，徐碧成显然早到了家，仿佛在等着他，衣服还是上班时的那一套，脸色阴沉而忧虑。
“发生什么事了？”唐山海拎着杏花楼的两盒点心先放到桌上——是他送柳美娜回家途中下来买的，自然给柳美娜也买了几盒由她带回家了，唐山海拎回来的是一盒红绫酥和一盒甜糯饼，都是听见过徐碧成夸过的。
徐碧成目光兴致缺缺地瞄了一眼两盒点心，再转到正脱了外套挂到红木衣架上的唐山海，猜着他今儿出去与柳美娜是去哪里快活了，板了脸却道，“你当着周大千金的面当众送花给柳美娜，等于是狠狠煽了她的脸。她哪受过这等气，肯定是回去就跟周市长哭诉了，那爱女心切的周市长能不大发雷霆？这回身就把咱舅舅骂了个狗血淋头吧？不旦说好今晚与李主任一起的除夕宴泡汤了，刚才咱舅妈也打电话来，让我们晚上也别过去吃饭了，说舅舅正在气头上，怕见了我们，嗯，主要是你，气得饭都吃不下。”
“舅妈那脾气……大概对你说话也不好听吧……”唐山海坐下来，看着徐碧成不悦的脸色小心靠近，以为知晓了对方心情这么差的全部原因，觉得徐碧成这么受气都是因为自己，不由带了愧意，“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些点心，要不先吃几块？”说着将点心向徐碧成推近了一些。
徐碧成望着唐山海推点心盒的手，高兴了些，想想未来又犯愁，长叹了一口气，“唉，还以为今年除夕能吃一顿好的不用自己烦心了呢。”
唐山海笑了，眼睛弯得柔和又明媚，“李默群这反应在我们意料之中。没事，咱又不差他那一顿饭，我们自己吃还自在得多呢。你要懒得动手，大不了就打个电话让华懋饭店送些菜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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