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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亚哥西餐厅的牛排不错,若是面对那些泛泛之交的富贵同学公子哥,唐山海能有条不紊一一举出为什么不错的数十条优点。而对山本原,唐山海看着对方有些笨拙地偷瞄着自己模仿着慢慢适应刀叉餐具的姿态,那种油然而生的好笑可气的情绪熟悉又亲切得可怕。
山本原终是试探性地和唐山海说起些过去在德国军事学院的往事,唐山海并不抗拒,主动提起了自己当时一次军事考试因为太任性不肯和山本原合作导致全军覆没谁也没捞到好处的糗事。山本原有些惊喜,几乎是立刻与唐山海忆往昔地聊开了。徐碧成和小田野子多半是听着,有时徐碧成也补充两句自己知道的细节,小田野子就几乎没怎么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偶尔说两个字也是轻轻的附和性质的“啊”、“呀”这种,总体就是个非常安静低调的女孩子,几乎看不出来山本原所说的“个性好强、非常能干”的方面。
双方边吃边聊到一大半,气氛大体融洽,山本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向唐山海举杯示意,“山海,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了,你这边……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可以直接找野子。”
“家主师兄的托付,我一定不会忘记。北辰流的大门,永远向唐先生敞开。”野子忽然郑重道,也向唐山海举起了酒杯。
唐山海回敬了两位,自己喝了一口酒,“谢谢二位如此的看重唐某,这份心意唐某收到了。”接着冲山本原挑了挑眉,“这么说,你今天来约我吃这顿饭,就是为了道别的?”
山本原遗憾地一笑,“没想到我们在上海吃的第一顿饭,就是为了离别。”他观察着唐山海的表情,又难得玩心一起地说,“我只是暂时离开一些天,不会很久,还要回来的。你不会失望吧?”
“这是哪儿的话,蒙你不弃,还记得我这个老同学,我该荣幸才是。”唐山海眨了下眼,彬彬有礼的笑容无懈可击。
山本原看着那个笑容,想要尽可能多地找回一点过去那个在自己面前傲气冲天从不掩饰的任性又直率的唐山海的影子,“山海,在我面前,你不用这么客套的。”
唐山海低下眼睛,站起来,双手向山本原敬酒,歪了下脑袋,又抬起眼眸,流光溢彩泛着笑意,让山本原一时恍惚,这倒有点像以前那个率性些的唐山海了,“祝你一路顺风!我说真的。”
饭后山本原提出想和唐山海走走,唐山海就让徐碧成先送野子回家,自己与山本原沿着街道,慢慢走回去,这里离国富门路总共隔了数条街道,步行回去不过迟点到家,走得倦了随时可以叫黄包车。
这个时候,对于习惯了不夜城的十里洋场来说,还算早了。路灯和霓虹灯依次被点亮,夜色比白天更明媚动人。
路上山本原的话倒没有吃饭时候多了,多数时候沉默着。他只希望这步伐能慢一些,更慢一些,与唐山海这样慢慢地走着,感受着身边人熟悉又平静的气息,哪怕什么也不说,心中也都是满足快乐。
“除了离别,你是不是还有心事?”唐山海先开了口。
“不,没有。”山本原下意识地摇头。
唐山海笑了,夜色遮住了那半边侧影,笑容并不很分明,山本原还是看出了一点淡漠的无辜的嘲讽,“山本,你让我不要客套,到底是谁比较客套?”
“不,不是,我……”山本原想要辩解,在唐山海面前他好像很容易张口结舌,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才说,“这些事我和你说也没有意义。我很担忧我的国家,可我只能服从他。但……你不喜欢我的国家,也许并不想听我说这些。”
唐山海想了想,仰头看了眼夜空,慢悠悠地说,“你是说贵国的南进论即将进入实施阶段了吗?”望着山本原有些吃惊的眼神,他不以为意道,“都不用在情报部门工作过,只要有些政治嗅觉关心时政的人,都判断得出来。贵国的‘北上’计划失败,那就只能‘南进’了,当然,日本军部内部也很多人都清楚,华盛顿不比莫斯科好对付,甚至可能更难对付。但美国已经封锁了对日贸易和运输,太平洋那么大,却成了一条巨大的锁链锁住了日本前进的步伐,你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山本原平静而热忱的眼神凌厉起来,仿佛水下的一直奔腾的烈焰刺破了平静的海面,“山海,我从来都不敢小看你的聪明。你说的这些,是实话,但以你的身份,你该明白,有些实话会给你带来麻烦。”
唐山海回以一个清软的笑容,有些山本原记忆中不时回味的清甜甘冽的滋味,可他说的话一点也不甜,“嗯,我来猜一猜,以前不管我多不喜欢日本料理,你有机会总是向我推荐,试着让我接受你们国家的任何你认为的优点。只有在你离开柏林的前夜,才肯请我吃一顿西餐,说是怕以后再没机会了。这次恐怕也是这样吧。当然,你说还会回上海的,本来不至于没机会的,可是美日一旦开战,圣亚哥这样的外国人的资产,多半会被没收充公,即使你很快回来,圣亚哥的西餐,也不会再是原先的那个味道了……” 山本原收起了自己的愕然,忽然明白过来,唐山海还是那个会在自己面前不客气地评论日本和日本人的种种的桀骜的中国年轻人,他只是在外人面前更圆滑老练了,私下里,在自己面前还是这样,随意地评论起日本军部讳莫如深的战略路线,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身份可能让人随时将他当做间谍抓捕起来。
间谍?不,这样的唐山海,从来没变过的唐山海,他就是这样的。倘若他是间谍,怎么可能如此自在地侃侃而谈这些话?可是,这些话只需要自己一个人听到就行了,不能被自己之外的任何日本人听见。
“山海,小点声吧。”山本原拉住了唐山海的手腕,神情有些慌忙,不由看了周围一眼,倒比对方本人还紧张得多的样子,“这些话,不要在其他人面前说,在我面前说就可以了。”
“我不是就在你面前说吗?”唐山海被他陡然焦虑的神情引得发笑。
“大街上,毕竟不是一个放心说任何话的地方。你是特工,应该清楚吧?”山本原被唐山海不当回事的模样搞得有点生气,语气也严肃起来。
“是啊,我是特工,不再是一个纯正的军人,你呢,穿着军装来到我的国土,成了一个在中国土地上负责兵务的日本军人。”唐山海微低着头,眼睛落在阴影里,弯起一抹凉薄的笑,“山本原,你不是明白吗?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自己了。”
“山海,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觉得,你是我认识的那个唐山海,没有变过。或许你觉得自己背离了当初的自己,可我明白,你和我一样,都有不能不屈从的现实。但这些不是你可以用来埋葬我们友情的理由。等我回来,我还会来找你的。”山本原握紧了唐山海的手,这双手那么凉,明明他是那么怕冷的人,山本原心里生出无尽的痛惜。
山本原送唐山海到了公寓楼下。因为他的护送,毕忠良安排跟着唐山海的两个小喽啰都被他一个眼神瞪走了,不敢再尾随造次。怕是汇报了毕忠良后,也不会再来了,至少今晚不会再出现。
唐山海望着山本原的身影走远,公寓周围再没有多余的视线盯梢,眼神一凝,转身就上了楼,合上了公寓的大门。
徐碧成看样子也是刚送了小田野子才返家没多久,外套拿在手上还没来得及挂上衣架。
“碧成,今晚我们必须发电报给重庆。”唐山海进屋关上门就对徐碧成道。
“咦?不是说要等两天没人跟着再说嘛?”徐碧成疑惑道。
“现在就没人,快!不管确切不确切,有件事我必须紧急汇报上去。”唐山海神色肃然,徐碧成不再多问。
两人各自去换了一套低调一些的衣服,再次确定公寓周边是“干净”的之后,一起出了门。
熟地黄联络重庆的密码电台被安排在秋风渡一带的一间长租屋里。来上海后,唐山海和徐碧成还没发过电报,一来是要先摸清情况,整理信息,没必要急着发电报,二是他们想等到做出点事来再向重庆发消息,给戴老板看看成绩。李全成事件后,可以发电报了,唐山海不着急这事,顾虑着毕忠良派来随行“保护”的人,两人都打算过几天再说。
徐碧成不知道忽然发生了什么事,唐山海要求必须今晚发电报。两人面上若无其事地散步般一前一后走着,徐碧成心里惴惴不安,又不敢在路上随便问唐山海。
终于行走到放电台的租屋那儿,两人绕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后,各自掏了手套戴上小心进了屋子。
徐碧成紧张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唐山海,“现在可以告诉我什么事这么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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