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马车上,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洛慕见胤禛脸色不善,也就不再说话了,后背抵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闭上了眼睛。
胤禛淡淡瞥了她一眼,抓起披风朝着她脑袋就扔了过去。
“唔……”洛慕手忙脚乱扒掉落在头上的披风,小声嘟囔:“吓人家一跳。”
胤禛沉着眼皮,漫无目的地盯着前头,就是不看她。
“四爷,”洛慕抱着披风,心下生出些感动,便耐心跟他解释,“其实在西方,也就是除了大清国以外的一些地方,他们见面请安的方式就是互相亲吻脸颊的。我也不算是对四爷无礼。”
宫里头有西洋画师,这个说法胤禛倒是也听到过。
“但这是大清国,”胤禛没好气地瞥一眼年筠淼,冷冰冰道:“在这里你这么做就叫轻浮。”
胤禛的表情和语气活脱脱就是个被轻薄了黄花大闺女,洛慕憋着笑意,连连点头,“那我跟四爷赔礼道歉如何?”
胤禛别过脸去,不再理她。
一再示好又被无视的洛慕悠悠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反正我很快要走了,不跟你计较了。”
胤禛诧异回头,“很快要走?走去哪里?”
洛慕盯着他,慢慢笑开:“不是说四爷帮着给我们家在京城寻了一座宅院嘛,我很快就要搬走了啊。”
胤禛几不可见的松了口气,旋即一张脸更冷了。
“其实,”洛慕轻轻拽了转胤禛的衣袖,赔着笑脸:“今天皇上考我书法的时候,还有两句我没写出来。”
胤禛挑挑眉梢,一副爱说不说的冷淡样。
洛慕勾了勾嘴角,“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
顿了顿,胤禛语气抬起头来,语气平淡,像是真的没听懂:“什么意思?”
洛慕收起嘻嘻哈哈的笑脸,难得郑重:“四爷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忠勇之士吗?”
“别胡说八道了,”胤禛挑起窗幔漫无目的地朝外头扫了一眼,声音微怒:“小孩子学大人说话会掉脑袋的。”
就在这一刻,洛慕终于弄明白了胤禛身上的那股疏离究竟是什么。
有冷淡,有矜贵,更有浩然正气。
洛慕正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出神,胤禛转过头来,义正言辞道:“今日之言,不许再对第二个人说,对我也不要再说。”
“知道了。”洛慕拖拖拉拉地应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扯起嘴角笑了笑,却忽然被胤禛掐着下巴抬起头来,迫使她看向自己。
他审视目光带着一丝凶狠和阴森,寒潭一样的深不可见的眸子里,折出碎碎的光。
像是利刃出鞘。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洛慕有些害怕,奈何一张脸被他箍着,动弹不得。
“我,我是年筠淼啊。”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壮着胆子抬手轻轻拍打着胤禛的胳膊,“你弄疼我了。”
片刻,胤禛松了手,掸掸衣袖,冷冷道:“有些心思不能动,有些话不能说,这一次先饶了你。”
抖了一天机灵的洛慕忽然就想家了,她默默地撑起脸蛋,垂下脑袋,眼皮一落,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带着体温就滑了下来。
哭得无声无息,又非常伤心。
身旁的人似乎安宁得有些过分,胤禛忍不住又偏头去看,姑娘脚下的木板已经被眼泪打湿了,这才知道她哭了。
胤禛愣了愣,无奈道:“又没说你什么。”
还是哭。
“你这样口无遮拦,今日得罪了德妃娘娘事小,来日一着不慎,你父亲你哥哥都得跟着遭殃。”
胤禛一向惜字如金,很少有这样的耐心说这样多的话。
姑娘泪水涟涟抬起头来,抽噎着非常实在地说了一句:“可我也是为了给你出气啊。”
“我知道。”
胤禛都快被她气笑了,但还是说了一句:“往后这样损人不利己的糊涂事要少做,我还用不着你一个小姑娘替我出头。”
洛慕吸了吸鼻子,大眼睛里噙满了盈盈亮亮的泪水,她点了点头,赌气道:“算我多管闲事。”
“的确是多管闲事。”
胤禛嘴上一点不糊弄。
毕竟是来日的皇上,洛慕也不想再跟他打嘴仗了,但她想回去了。
这群古板的人不好玩。
淑雯见年筠淼眼睛红红的回来,吓了一跳。
“小姐是惹了德妃娘娘生气了吗?”
洛慕瞪她一眼,扔下一句没有,脚下生风了一般往里头走。
淑雯快步跟上,“小姐,这是怎么了?”
洛慕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岔路口,问:“哪边走?”
“这里这里。”淑雯带着她往左手边去了。
胤禛立在远处,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高无庸道:“去跟年老大人跟亮工说一声我把年小姐接回来了。”
说罢,又看一眼那小小的身影,转身往书房去了。
淑雯伺候洛慕净手洗脸,又端来银耳莲子给她。
此时安静下来,洛慕搅弄着手中的汤匙,细细回顾,觉出几分自己的过分来。
自己倒是显摆够了,也玩高兴了,但她无法想象在四爷他们这堆“古人”眼中,这么一个没大没小的姑娘究竟意味着什么。
算了,不掺和了,回去吧。
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是非来呢。
可怎么回去是个问题。
淑雯见自家小姐又是呆呆的,小心翼翼伸手探到她的额头上,关切道:“小姐,没生病吧?”
对了,生病!洛慕灵机一动。
年筠淼生了一场病自己就来了,那是不是再生一场病就可以回去了。
洛慕抬起头问淑雯:“我前些日子是怎么着就病了啊。”
淑雯皱起眉头,“小姐打小身子就一直弱,大概是从湖北一路到京师舟车劳顿,又着了凉,这才起了风寒高热。”
“风寒高热?”洛慕琢磨着大概就是感冒的意思。
她放下手中的银耳莲子羹,对淑雯道:“你去给我烧热水,我要洗澡。“
“洗澡?”
“沐浴,沐浴,”洛慕比划着,“一桶热水,一桶凉水,明白吗?”
“要凉水做什么?”淑雯不懂,却被洛慕连推带搡地送了出去,催促道:“快去,快去。”
门还没来得及关上,淑雯就对着右边走过来的一位高个男子施礼问安:“二少爷。”
“筠淼呢?”男子声音略粗狂。
淑雯轻声道:“小姐刚回来,就在这呢。”
又转过头特意提醒这一段时间脑袋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自家小姐,“小姐,二少爷来了。”
年羹尧。
洛慕从门里出来,来人身形修为,大步走到跟前,抬手就是一计暴栗,笑道:“回来了也不知道先去父亲那里问安,还得哥哥来请你?”
“没,没顾上呢。”洛慕捂着额头,有些懵怔。
年羹尧又伸手扯了扯她的脸蛋,问道:“不是说要跟着德妃娘娘在宫里住些日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从前的年筠淼温婉端庄,年羹尧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的妹妹在宫里做什么了。
洛慕支支吾吾也没敢说实话,只是道:“是四爷带我回来了。”
“那先随我去见父亲吧。”
年羹尧拉了年筠淼的手腕,边走边问:“身体全好了?”
“好了。”洛慕低着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突然觉得有个哥哥真不错。
“我那几日走不开,”年羹尧转头看了一眼小姑娘,似是有些愧疚:“没能去看你。”
“哥哥,有正事要忙。”
洛慕是独生女,这一句哥哥还是鼓足了勇气才叫出来的。
“越来越懂事了。”年羹尧伸手揉了揉洛慕的脑袋。
*******
胤禛回到书房,没叫人掌灯,也叫人跟着伺候。
每日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胤禛必得腾出时间入于禅定。
这是一天里他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候。
可今天,胤禛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号称天下第一闲人,在太子身边韬光养晦多年,自认绝对无人知晓自己的心意。
为什么会被年筠淼一语道破心底事?
莫非是年羹尧有了察觉?
不可能!
胤禛后背一凛,鬓角冒出一层细汗。
他忽然有了主意,朝着门外叫了一声高无庸。
四爷喜静,以往这个时候,府中上下包括福晋在内都没人敢来叨扰,猛然听到这么一声,高无庸都以为自己听差了。
推开门,战战兢兢确认:“四爷,您叫我?”
屋子里黑灯瞎火的,胤禛盘腿坐在一角,静静道:“进来。”
高无庸两眼一抹黑,循声迈着步子。
胤禛两只手垂在膝头,挑起眼皮看高无庸,“年家的宅子置办好了?”
“好了,这一两日就能搬过去了。”
“烧了。”
高无庸没忍住“啊”了一声,“烧了?把新宅子少了?”
“嗯,”胤禛淡淡应了一句,“手脚利索些,别叫人知道是我让烧的。”
高无庸也不敢再多话,小声问:“那还寻别处的院子吗?”
“不着急。”
顿了顿,胤禛又道:“年小姐呢?”
“年大人带着她去见年老大人了。”
胤禛盯着高无庸,颇有深意地嘱咐他:“挑几个丫头送过去给她用。”
“是。”高无庸意会,但他不懂,好端端为什么要往一个小姑娘身边安插人手。
“四爷,”高无庸诺诺道:“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胤禛淡淡摆手,“你下去吧。”
高无庸关门的时候,见胤禛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整个人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疲累。
在高无庸的印象中,四爷永远是淡泊的,朝堂之上再大的烦心事在他这总是风轻云淡,光是替太子胤礽收拾的烂摊子,搁在别人那里怕都要剥几层皮了。
可今日,他主子竟然也能心神不宁。
高无庸轻轻合上门,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笃信这一切都一定与那初来乍到的年家小姐有关。
高无庸自顾自地哼了一声,琢磨着:那年小姐太美了,戏文里说的红颜祸水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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