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七章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唐挽把这两行字写得大大的,贴在卧榻之上的房顶上。每天早上起床之前,就寝之后,都要盯着看上一会儿。

    “公子,您天天瞧这几个字,还能瞧出个花来不成?”小书童端了早茶进来。他是唐挽在苏州安定后买来的,取了名字叫双瑞。平素伺候笔墨,也帮着乔叔打理内外,为人机灵牢靠,在唐挽面前很是得脸。伺候这半年,双瑞也将自己这个主人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偶尔两句玩笑也是开得的。

    唐挽头枕着双臂,就着双瑞的手喝了口茶,又倒回床上:“有人给你家公子出了难题,我正在破题呢。”

    双瑞笑道:“哎哟,公子您可是探花郎,什么题目能难得住您呢。”

    唐挽嗤笑:“马屁精。”

    双瑞脸皮够厚,舔着脸应了一声,将茶盘放下,上前伺候自家公子更衣。

    “哎,你去,将我那件水蓝的衫子找出来。”

    “公子,咱去哪儿啊?”

    “出去走走。”

    “不破题了?”

    “不破了。看了半年,也没看出个道理来。”唐挽整了整宽大的袍袖,“烦了,找乐子去。”

    “哎!”双瑞眉开眼笑地应着。

    那日李义走后,唐挽便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了了。她和李义虽然没碰过几次面,但对方是什么角色,唐挽心里多少有点数。这个李义也是进士出身,还是至和元年那科的状元,他的座师就是那位名动天下最终葬身火海的直臣卢焯。论起学问,他当得起一个才子之名。但这学问,却着实没用在正道上。

    既然躲是躲不了,那就不躲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唐挽着实没什么想法,也没什么经验。

    唐挽从茶馆里走出来。听了半日的苏弾小调,只觉得骨头都是软的。沿着青石铺就的街道往回走,走到一个三岔路口,远远就见朱楼之下人头攒动。老百姓爱看热闹,这本没什么稀奇,可这群人却都是皂缘青衣的读书人打扮。读书人从来不凑小热闹。这就有点意思了。

    “双瑞,”唐挽扇子一打,冲着人群挑了挑眉毛,“看看。”

    双瑞兔子一样钻进了人群中。唐挽在路边的茶摊寻了张干净的桌子落座,打着扇子悠哉悠哉。不一会儿,双瑞就呼哧呼哧跑了回来,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公子,是听风观那位女道士出了个上联,号称是天下绝对,吸引了好多学生来对对子。”

    听风观这位女道士,也算是苏州府的名人。

    唐挽刚到苏州的时候,就听过她的名字。市井传说中,她是一个文采高妙,又风流成性的女道士,道号玄机。她以诗文结交风雅之士,设高台评点天下文章。有失意的书生曾发出这般感叹:“得晤玄机面,不慕状元才”。

    那个时候唐挽并没有将传言当一回事。百姓是一个无聊却又想象力非常丰富的群体,看到稍微有些颜色的事物,总要夸张再夸张,传诵再传诵,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得自己的生活不那么无聊又平凡。传说中的玄机道长不过是苏州似锦繁华的一个符号,就像十里长提,名胜古迹,让听过的人心头又疼又痒,非得要顶礼膜拜、诗文赞颂,方才圆满。

    可见过就知道,名不符实。

    读书人当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这些学生们,书都白读了。”唐挽喝了口茶,便皱了眉头。路边茶摊都是为了行路人解渴用的,味道自然不怎么样。她放下茶碗,决意再不碰了。

    双瑞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笑道:“公子,您不问问那上联是什么?”

    唐挽确实想知道。但自己才刚刚鄙视了那群围观的学生,现在再问,好像有点羞耻。双瑞嘿嘿笑着看着他,大有一副“你不问我不说”的架势。

    唐挽算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坏他妈给坏开门,坏到家了。

    “说!”唐挽无奈,喝道。

    “哎!公子,您听好了,”双瑞笑的眼睛都没了,“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唐挽一愣,这不是前几天秋雨过后,自己闲来无事占的一句吗?

    怎么变成那女道士的上联了?

    唐挽看了一眼双瑞:“混小子,你是不是拿我的字出去卖了?”

    双瑞一听这话,立时白了脸,扑通一声跪下来,也不顾青石板的街道硌破了膝盖:“公子,小人绝对没有!小人四岁入奉贤院,教化严格,莫说是偷窃公子的字,就算是一片纸屑,一支灯烛,也断不会带出书房。小人在奉贤院是签过契书的,断不会做这等自毁前程的事。”

    唐挽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奉贤院是苏州本地专门培养书童的地方,养出来的人第一就是可靠,信誉极好。唐挽本也没有真的怀疑他,于是伸手搀扶:“这大街上的,怎么就跪下了。我也是随口一问,别当真。”

    双瑞白着脸站起来,嘴角一撇,无限委屈:“若有人随口说公子这探花是作弊得来的,公子又作何想?”

    唐挽挑眉,呦呵,这是真生气了,可是读过几年书,都敢反问他了。唐挽少见他这么认真的模样,仔细想了想他的话,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唐挽不会作弊,因为她看重自己书生的身份;双瑞也不会背叛他,因为双瑞看重自己书童的身份。不论高低贵贱,自重者为尊。

    唐挽心想,自己这个小书童还真是不简单。

    “好了,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双瑞刚才在气头上说了顶撞的话,本就悬着一颗心。此时听见公子竟然给自己认错,后脊背抖了抖,又跪了下去。心想着,普天之下,再没有自家公子这么温柔,这么会替旁人着想,这么高大伟岸的人了。于是决定往后一定要寻个机会,好好表一表衷心。

    唐挽正诧异双瑞怎么又跪下了,便听前方一片惊呼。抬眼望去,原来是听风观的门开了。围在门前的学生立刻很有风度地闪开了一条道。只见四个道童抬着一个步辇,从朱门后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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