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霜霜,程珺容觉得,她即便同自己脾性不同,不会像她前世那般尖锐偏激,但在郑家,经过这么多年的磋磨,也会平凡如沙石,失去幼时的灵动。
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般模样——
像一颗夺目而又温润的珍珠,光华灿烂,甫一入内,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可她又没有攻击性,如温润的春风,令人感到舒服自在。
她穿了一件淡青色的百褶裙,外罩一件颜色稍深的褙子,不知是什么材质裁剪而成,看不清缝隙,浑然天成,行走间如水波拂动。
“父亲、母亲!”郑宜一进内堂,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直接跪在程父程母面前,而后将头埋在大秦氏膝头,哭了起来。
母女二人抱着哭了一通,情绪感染众人,连人到中年轻易不落泪的程渠都跟着红了眼眶。
当年离开时,霜霜还是一个奶呼呼的小胖丫,转眼间,就长成大姑娘了。
面对思念多年的女儿,程渠手足无措,有心想去抱抱女儿,又想到女儿已经长大。他围着女儿看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头顶的发包。
大秦氏抱着多年未见的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早上听柳嬷嬷过来说,霜霜今日过来。
当时,她心里既是开心,又是情怯。
想念女儿的心不假,可是多年未见,又将她过继到别家,大秦氏担心女儿跟她生疏,又怕她恨自己。
一整个早上都坐立不安,还连累程渠和几个孩子跟着一块紧张忧虑,早饭都没怎么用。
连续好几天,大秦氏都在想象跟霜霜见面的情景,她要说些什么,要怎么做,才能缓解生疏,跟女儿亲近起来。
然,她之前准备的都没用上,还说话呢,她哭得根本说不出来。
哭了一通,宣泄一番情绪,郑宜拿着帕子轻声哄大秦氏,待她情绪平静,才仰头看向程渠,声音孺慕:“爹爹。”
程渠眼泪没绷住,落了两颗。
郑宜又转向程鸿远、程鸿博,抬起双手,分别扯了扯二人的袖口:“大哥、二哥。”
作为老大的程鸿远还能绷住,只是红了眼眶。程鸿博就不行了,哭得稀里哗啦。
郑宜哼了一声,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声音傲娇:“给你,不许擦鼻涕。”
程鸿博噗哧笑出声,眨着泪水涟涟的眼睛瞪她:“还跟小时候一样小气。”
这句话一出,立时驱散室内悲伤的情绪,仿佛一瞬间回到小时候,大家在一块嬉戏玩闹,没有分离,没有生疏。
程珺容立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着郑宜。
她恍然想起上辈子,自己再次见到程父程母的情景。
那时,她满腹怨气,认为她们抛弃自己,明知道自己在郑家过得那么苦,大秦氏无动于衷不说,还写信让她宽慰小秦氏。说她刚滑了胎,而且以后都不能受孕,身体和内心正是痛苦时候,让她好好陪伴小秦氏。
程珺容恨极大秦氏,觉得自己在郑家过得那么苦,都是大秦氏害她,哪会有母亲不保护自己的女儿呢。
所以,程父程母回京,她没有第一时间过来程府,而是等到大秦氏亲自去郑家,才见到这个多年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
十几岁的少女,性子正是叛逆别扭的时候,她面对着大秦氏硬是一声不吭,任她哭得稀里哗啦,别说是母亲,她连姨母都不肯叫。
母女两个的心结,就这样生成,直到之后许多年,她自己也做了母亲,才渐渐原谅大秦氏。
这么多年过去,甚至已经两世为人,程珺容从不觉得自己做错,只觉得是命运弄人,老天不开眼,故意给她设下诸多苦难。
可是今天,看着霜霜的所作所为,她突然有些迷茫。
原来同样的经历,同样的命运,只是换了个人,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么?
霜霜真的不恨母亲吗?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短短片刻,就缓解掉生疏,和父亲母亲亲昵如常。
她就不怨么!
情绪正迷茫着,程珺容就感觉面前站了一个人影,紧接着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耳边还传来少女湿漉漉的声音:“大姐姐……”
程珺容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眼泪却唰的一下涌出,下意识回抱对方。
“霜霜……”她声音哽咽。
妹妹,这是她的亲妹妹,无论心里几多计较,但这份感情确是实实在在的。
还有程琦容,郑宜牵着她的手,姐妹三人抱在一块,又哭又笑的。
还是大秦氏看不过眼,嫌弃三只小花猫,让她们回房梳洗,一会去老太君那边请安。
三人一块到左侧间,丫头们打水拧帕子。
程家这边的丫头有些慌乱,之前在广南县时,家中人口不多,许多下人都是回到侯府后添置的,用着还不太顺手。
相比起来郑宜那边却是井井有条。
丫头霍芽似乎知道郑宜要哭,提前就做好准备。将削成圆形的小冰块提前包在柔软的帕子内,还有消肿的药膏。
不仅备了郑宜的,还多备了几份给别人。
郑宜净过面后,仰躺着,霍芽先是冰敷,然后再涂药膏消肿,最后还进来一位身穿素色衣裳的丫头,伸出十根纤长如玉的手指,在她眼睛周围按了片刻,原本红肿的眼睛就彻底消肿,只有眼眶周围能看出些红晕。
程琦容在一旁看得惊奇:“八姐姐,她是按的穴位么?”
不用郑宜开口,霍芽便解释:“素谦精通穴位点按,消肿祛湿她最拿手。”
也是学医的么?程珺容闻言,朝这边看来。
她自从学了医术,就对这方面很是在意,喜欢和别人讨教。
程琦容盯着素谦看了一会,大眼睛滴流滴流转:“素谦姑娘是医女么?这么厉害!”
“什么医女?”素谦低头浅笑,“九姑娘过誉,奴婢只不过是跟在先生身边学一点微末技艺,说起来,婢子的技艺最差,素平、素修她们技艺都强过婢子。”
都是学医的?
程琦容瞪大双眼。
知她疑惑,霍芽解释:“她们几个各精一道,是皇后娘娘疼惜姑娘,她们才有这份运气,跟诸位太医学习医术。”
我勒个擦!程琦容无语,女主到底是女主啊,连身边的丫鬟都能跟太医学习了。
这边,郑宜刚刚梳洗完毕,老太君那边就着人过来,说是国公府来人了,说阿难这几日一直闹,不肯吃药,希望郑宜早点回去。老太君心疼阿难,就不让郑宜过去请安,这边和大秦氏等人叙完旧,就早点回国公府。等阿难身体好了,再来府中小住。
“阿难是谁?”程珺容听得糊涂,忍不住蹙眉。
在广南县八年,因为心中有愧,她一直都避免听到霜霜的消息,每次小秦氏的信送过来,她都刻意躲避,所以并不知道小秦氏生下阿难。
听说阿难哭闹,郑宜眼中不掩担忧,她确实有几日没回府了,这些日子,先是到程府,后面又进宫,说起来已经四五日没见到阿难。
大秦氏也听说阿难的事,这孩子自出生起就大病小病不断,养得艰难,虽然心中不舍女儿,却也不放心阿难,遂让郑宜早点回去。
承诺等她这边事了,就去国公府看她。
郑宜走后,程琦容好奇问道:“母亲,阿难是谁?”
大秦氏叹了口气:“阿难是你们姨母的长子,今年已经六岁了,他身子不好,经常生病,喜欢粘着你……”
她这边话未说完,程珺容就因为惊讶打翻了茶盏。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小秦氏怎么会生下孩子?那个孩子不是滑胎了么!
程珺容记得清清楚楚,她过继到郑家的第二年,小秦氏肚子一直没动静,她压力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暴躁,和世子的关系也越来越差。
就是在这个关头,世子的上峰送过来两个美妾。
因为此事,小秦氏和世子大吵一架,世子早上饭都没吃,就气咻咻冲出家门。到了夜里很晚,才喝得醉醺醺回来。
那两个美妾有心计有手段,买通了府中的下人,专门等在世子回来的小路……
当晚,世子就和美妾成就好事。
小秦氏第二天早晨得知此事,一股气上来,直接吐血昏迷,请来张太医把脉,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
因为小日子一直不准,所以一个多月没来,小秦氏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情绪影响,没想到竟然怀有身孕。
最后,这个孩子没保住,小秦氏也因此大伤身体,和世子的感情彻底破裂。
程珺容神思不嘱,怎么想也想不通,那个孩子居然被生了下来。
她以前不懂医术,今生跟着古道婆看了不少医书,知道小秦氏身体差,即便没有重大刺激,那个孩子也多半保不住。
她怀孕期间还喝了不少汤药,是药三分毒,还是在怀孕初期喝的药,那孩子不太可能保住。
程珺容彻底迷糊了,小秦氏不但不像前世那般滑胎不孕,反倒是生下阿难,之后还接连产下两个健康男孩。
事情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
郑宜刚回到国公府,一个小团子就飞进她怀中,眼中包着两泡泪:“姐姐,姐姐,阿娘欺负阿难,逼阿难吃药。”
小家伙基本是郑宜带大的,非常黏人,几天不见就会发脾气。
这次郑宜离家好几日,阿难就不高兴了,前个夜里又吹了风,就发起烧来。
他性子娇气,说什么也不肯吃药,天天眼泪汪汪地找阿姐。
若不是实在担心这小家伙,小秦氏也不会往程府送信,毕竟大秦氏刚回来,母女二人多年未见,有许多体己话说。
“总算是见到你姐姐,这下子高兴了!”小秦氏跟在后头,没好声气地嗔怪阿难。
阿难不理会母亲,只将小脑袋埋在姐姐怀里,小声撒娇。
郑宜哄他吃了药,又承诺给他做不苦的药丸,小家伙才开心起来,被乳母领着回去睡觉。
小秦氏看了会郑宜微微发红的眼圈,知道她是在程府哭了一场,心里忍不住疼惜,还有一点点酸意。
“见到你母亲了?”小秦氏拉着她的手。
闻言,郑宜低笑一声,上前抱住小秦氏胳膊,亲昵撒娇:“阿娘的话真酸,是怕我跑了么?”
“你这坏丫头。”小秦氏按了按眼角,“还揶揄我。”
郑宜摇晃着她的胳膊,语气轻柔:“母亲生我,阿娘养我,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
这话说得小秦氏心里酸胀酸胀的。
她抚着郑宜的小脑袋,叹了句:“傻丫头。”
能做傻丫头的母亲,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事情过了很多年,小秦氏仍旧记得那个执拗暖心的小姑娘,答应大秦氏要照顾姨母,白日就寸步不离,无论她怎么说,怎么骂,都不走。
小秦氏和世子因为美妾一事吵架,傻丫头就不吃不喝,等在大门口,执拗地要见世子。
世子那天喝了很多酒,刚回府,就看见小丫头团成一团蹲在门口,身边的乳娘一脸无奈的样子。
小丫头自从到府上,很是欢快活泼,给世子带来不少欢乐,虽然心情不好,但他还是走过去,抱起小丫头,语气尽量放柔:“怎么在这啊?”
“父亲……”郑宜抽噎着往世子怀里靠了靠,“母亲骂我了。”
闻言,世子下意识皱眉,想到小秦氏疯狂暴戾的模样,心头涌上一股厌烦,正要说话,又听郑宜软糯开口:“母亲一定很难受。”
世子郑永安冷笑:“你怎知她心里难受?”
郑宜眨巴着大眼睛,不解地看向郑永安:“不难受为何会生气,不生气为何会骂人?”
郑永安愣了一下,想说许是她天生暴戾,但思绪又不可避免地回到从前,阿雅并不是天性暴戾,她曾经也是乖巧可人的。
轻叹口气,郑永安抚了抚小姑娘柔软的发丝,说:“我送你回去休息。”
郑宜摇头:“我想去看母亲。”
“她不是骂你么?”郑永安不觉好笑,“你不怕她?”
“怕?”郑宜挠挠脑袋,“她是母亲呀,我怎么会怕母亲呢?”
“傻丫头。”郑永安情绪莫名,语气似是无奈,又像是妥协,“行,那咱们就一块去陪你母亲。”
“嘿嘿。”听郑永安说去陪小秦氏,郑宜大眼睛弯成月牙状,一直傻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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