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郑氏一早便着人去木樨阁传话给梅幼舒,令对方换上一身体面衣裳,说是要带她进宫去谢恩。
因这事情没有人提前来通知梅幼舒,是以她起身洗漱之时都还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那大夫人分明也是个当家主母,偏偏防您防得这样严,入宫面见皇后到底也是个大事情,怎么一早上才来说,好似生怕姑娘你提前知道后就会使坏似的。”
“若非姑娘也受了皇后的馈赠,恐怕她还未必肯带姑娘呢。”
趁着没人时候,碧芙又一边替她穿着衣服,一边好一通抱怨。
梅幼舒仍旧是那副困倦模样,显然并没有将这事情放在心上。
待郑氏带着梅家姑娘们上了马车,坐车内将几人粗略打量,见并无不妥便对她们三个交代道:“待会儿见到了皇后,你们都要拘谨守礼,不可出了差错,明白吗?”
“母亲放心,咱们也不是没有见识过那些贵人的姿态,回回都端着恭敬的态度总不会出错。”梅幼盈说道。
郑氏见长女善解人意,便也歇了几分担忧,端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马车行驶过平坦的街道阔巷,最后驶入了皇宫大门。
待皇后身边的太监总管来接迎时,郑氏便带着三个姑娘从马车上下来,步行通过漫长夹道。
她们几人来到了仪鸾宫,只见一个穿着明黄色刺牡丹遍绣祥纹凤袍的中年女子端坐在大殿正首。
那妇人一身珠翠装扮明丽华贵,虽相貌平平,却在气质上温婉祥和,令人见之心喜,却又敬之懿恭。
“好孩子,过来坐下吧,听身边人讲起官眷中有好些俊秀的小姑娘都藏在闺阁中,今日得见,你们果真是一个比一个出色。”
皇后态度温和,不免令小姑娘们缓了缓心中紧张的情绪。
宫人为她们搬来了凳子,她们便又行过了礼,才规矩坐下。
皇后的目光一一掠过她们,即便目光落在梅幼舒身上的时候亦是淡然,并未因对方容貌出众赞许或生厌,她这般平和,才让梅幼舒少了几分紧张,让她生平头一次感受到同其他姐妹一般的待遇。
“皇后娘娘仁慈,几个姑娘该是站着立规矩才是。”郑氏仍旧是一脸拘谨,立在一旁说道。
皇后温温一笑,“你也莫要客气了,便坐到本宫身边来,本宫多日寂寥,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可爱的姑娘们了。”
一旁老嬷嬷又令人抬来了一把紫檀木刻海棠椅子令郑氏坐下,这样好似寻常招待客人一般的态度,连带着郑氏都忍不住捧着一颗心有些受宠若惊。
当今皇后最是温慈,未曾感受过的人总归都只是仰望,今日几人都感受了一番,竟觉得身心如沐春风,这才察觉这一国之母的魅力所在,也难怪外面几乎都没有半点皇后不好的传言。
至今,哪怕皇后膝下只有一位太子,也无人会提出废后之言。
皇后与郑氏谈话,郑氏便恭敬回答,而梅幼盈则是落落大方,举手投足在旁人眼中亦是可圈可点。
待话题紧凑起来,便是梅幼岚也能插上两句,小姑娘娇俏可爱,时不时还逗得几人笑乐。
梅幼舒看似听得仔细,但一门心思全都在那松软香甜的糕点上了。
谁人说话时,她便怔怔地看过去,而另一只手却悄摸地捉住了一块糕点收到身旁,待她们不注意的时候慢吞吞小口小口吃着东西打发时间。
等她们一圈话说下来,宫婢却已经换了两盘糕点,四壶茶水。
待第三盘糕点递呈上来时,那宫婢放得远了些,皇后抿了口茶水,却看似无意地吩咐了一句,道:“那糕点往姑娘们面前放放。”
那宫婢见自己摆在中央的位置并无不妥,先是一愣,随即便很快反应过来将糕点推到了梅幼舒的面前去了。
旁人虽没有在意这一细节,梅幼舒却悄悄抬眸扫了皇后一眼,见对方含笑望着自己,她便羞得垂下了头去,也不好意思再继续伸出那只贼兮兮的小手。
待梅幼舒静坐了片刻,她便趁着旁人没有留意之时,起身往外走去。
外头宫人见状便上前问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梅幼舒略是羞赧道:“我方才喝多了水……”
那宫人听着便顿时会意,对她道:“姑娘随奴婢这边来。”
对方熟门熟路带着梅幼舒去了方便更衣的地方,待梅幼舒熏过了衣裳,那宫人又恭敬地领着梅幼舒往回走去。
这皇宫极大,梅幼舒跟在小宫人身边一步都不敢差,生怕自己跟丢了,便摸不回去。
然而便是在这回途上,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嬉笑。
梅幼舒疑惑,那小宫人却是眉心一跳,有些不好地看向梅幼舒。
“怎地了?”梅幼舒不解问道。
小宫人看着她的脸,轻轻摇了摇头,颇是不安说道:“方才那是太子殿下的声音,途中也许会遇见,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否拿着轻纱覆面?”
从小宫人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
她在皇后身边当值,最是了解皇后的想法,太子殿下风流成性,喜好各种各样美人的事情是众所周知的,若是在她的带领之下令这小姑娘折在了太子手中,自然不会有人因为小姑娘的缘故而责怪她。
但皇后一定会责怪她没能劝诫住太子。
试问她一个小小宫婢哪里会有那种能够对太子指手画脚的本事?是以她只能同眼前这位姑娘商量,看看对方是否愿意配合。
然而梅幼舒听了这话面上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可是……”
“姑娘不愿意吗?”小宫人的表情顿时有些失望,看着小姑娘漂亮的面皮,早就该猜到这对于小姑娘而言未必不是一次不可错过机遇。
正当她准备给小姑娘这个攀高枝的机会时候,梅幼舒却低声对她道:“我没有面纱。”
小宫人听了这话怔了怔,随即顿时松了口气,道:“奴婢有的。”
她说着忙替梅幼舒将面纱落下。
待她刚收了手,便瞧见从那曲径处忽然拐出来两人。
“小叔叔可莫要不信,侄儿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真的,从不做那种胡吹的事情,您便信我一次又如何?”
那两人生得一般年岁,看着分明是同辈分的人,可偏偏另外一人叽叽喳喳,又是叫“叔叔”,又是自称“侄儿”,瞧着甚是滑稽。
然而宫中的人早已熟悉了这样的画面。
这世上能这般值得太子低声下气的人便只有当今的珩王殿下了。
小宫人见人来便规矩地行了礼。
按着规矩,她只需要等这些主子们从她面前走过,她才能起身继续前行。
然而那太子殿下却好似争论到了紧要时候,只走到了这岔路口上便扯着君楚瑾恨不能跳起来说话。
另一人则是满脸冷峻,好似听见了却不予理会,又好似根本就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入耳过。
梅幼舒同小宫人的姿态一般将脑袋压低,然而她穿着的衣裳并不同于小宫女,甚至娇软的身段在小宫女的衬托下还显得十分扎眼。
太子一面说着话,余光便也留意到了这奇怪的二人。
“想来这位姐姐是母后宫里的罢?”太子问那宫人。
那宫人便道:“奴婢正是。”
太子闻言便抚了抚下巴,又抬手指向梅幼舒道:“如此说来,那这位蒙着面纱的姑娘便是母后的客人了?”
那宫人目光闪了闪,却只能如实回答,“是……”
“这样便好办了,还劳烦姑娘上前一步来。”太子对着梅幼舒勾了勾手指。
梅幼舒错愕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也没有做出反应。
那太子见她像个木头一般杵在原地,便有些不耐地走到她面前来,仔细打量她的模样。
然而小姑娘的脸却大半都藏在了面纱之下,只有一双水汪汪的杏眸露在外面,无措之极。
“我且问你,你家中父母可有为你婚配?”太子问道。
梅幼舒轻轻摇了摇头,不解对方的意思。
太子又道:“好,那你当下便报上你家大人的名字来,我便做主将你送给我皇叔做侧妃,你瞧这行也不行?”
他的语气随意之极,随意倒像是在说玩笑话般。
且不说梅幼舒听了这话如何错愕,她只抬眸朝对方身边看去,头一眼时候,她尚且还不能察觉那人的身份,然而这一眼看去,却是彻底将那人看得清楚,她的脸色顿时变了变,眼里顿时都多了几分忧畏之色。
“你叫什么名字?”那太子又对她说道。
梅幼舒没理会他的问话,脑子里却只想到那人在自己耳边不断回响的警告,便是下意识般,她抬手轻轻压住了自己面上的薄纱,生怕自己被对方认了出来,又无故惹来旁人的嫌弃。
这时候太子却因为靠近而将她看得更加清楚,一时神情也有些怔愣,迟疑问道:“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拿面纱遮住脸做什么,难不成是脸上生疮的?”
梅幼舒答不上这问题,只能无措地看向身后宫人。
那小宫人只害怕低下头去,并没有那个勇气为她说半句话。
梅幼舒便紧张地攥紧了衣角,又抬脚往后退了退。
“我与你说话你为何不答?”那太子见她东张西望,便皱起眉头颇为不满,“你若面上没有生疮,总不会以为自己长得是天仙模样才遮挡住脸的吧?”
他说这话多半是不会信对方真的有多好看。
即便对方真的好看,若是想要通过掉落面纱而造成惊艳效果,那多半也都是东施效颦。
他见梅幼舒似乎是个胆小的,便转了转眼珠子,笑说:“想来是我方才吓到了你,你莫要害怕,我只是问问你而已,你说,若是给你这个机会让你选择,你是否愿意选择嫁给我皇叔这样的人?”
那太子殿下忽然就变了脸,半点都不带迟疑的。
梅幼舒见他愈发逼近,甚至还想朝自己脸上伸出手来,便吓得忙低声道:“不……我不愿意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忽然将自己整个人都躲在了小宫人身后。
小宫人见两道若尖锥一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顿时苦不堪言。
“殿下,皇后娘娘还在等着呢,若是她知道殿下的所作所为,恐怕又要惩罚咱们这些宫婢……”
那太子笑道:“既然怕罚,那就让她把面纱摘下,我倒是想知道她是何等的好看,还敢嫌弃我家皇叔。”
小宫人极是为难,很想事不关己,可梅幼舒却好似黏在了她背上不肯上前半步。
那太子见状便愈发对对方的长相感到好奇,正要上前,却被人直接粗鲁地提住了领口往后一丢——
“你若是再胡搅蛮缠,就莫要再跟着我了。”
终于,那位冷淡之极地珩王殿下开口了,他抬眸掠过小宫人与小宫人身后吓成一团的小姑娘,眼中没有半分耐性。
“还不想走?”
小宫人听得他的问话,便立马反应了过来,忙牵着梅幼舒就快步走开了。
太子颇是遗憾地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道:“我还没有问完话呢,皇叔怎如此没有耐心?”
君楚瑾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应声,他却是习惯了对方的态度,仍旧笑嘻嘻凑上去道:“皇叔觉得方才那小姑娘说的是不是真心的话?”
君楚瑾脑子里闪过小姑娘听到这话惊慌失措的神情,只淡声道:“我怎知道……”
太子见他抬脚往前走去,便跟上去继续道:“你总不信我说的话,我方才便随意拿个姑娘来试她一试,这才好叫你明白我是对的。”
“我索性也就都告诉皇叔你了,虽然方才我没能套出对方更多的话来。
可我悦女无数,多半也能看出来,这种小姑娘指不定就是最精明的那种。
她若是真看上了谁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可实际上却总会想办法令那人注意到自己,哪怕用相反的手段,只要能惹起对方的好奇心都是好的。
于是有些男子便傻傻得落入了对方的陷阱还不自知,反而回去还会莫名其妙地总想起对方,梦到对方,真是呆瓜……”
君楚瑾听着便忽然停住了脚,此时再看向太子的脸色终于有了几分阴沉。
太子错愕地看着他,道:“您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君楚瑾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太子闻言便笑着松了口气道:“皇叔不知,我从前便遇到过这样的女子。
那时候我还单纯,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当那姑娘是真的纯然,是被我强求来的,她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只图着离我而去叫我愈发珍惜不舍,只是有一天我撞见她家姨母,我才知道原来她遇见我,故意装作不稀罕我的样子全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我当时气坏了,险些就亲手掐死了她,等我最后将她所有财物都剥夺了,将她赶出去的时候她才露出了丑陋恳切的嘴脸来,可把我恶心坏了。
所以我一看到这种可怜模样的女子便觉得虚伪得很,都是富家小姐,养尊处优半点苦都没受过,恐怕她家里的丫鬟都没她扮得可怜,若非是心机深沉,她又何苦终日做出这样楚楚勾人的样子……”
这太子说的头头是道,到底还是在他坚持不懈下硬将自己的十分的想法灌输了三分给了自家小皇叔。
君楚瑾不动神色地敛去了面上的表情,心里竟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
所以说……
分明一向都不喜欢这种妖妖艳艳女子的他,却时不时会梦到那个小姑娘也是有缘故的。
既然对方惯喜欢攀高枝的,攀得贵家世子,也攀得优秀后生,难道以他的身份还不足以令她对自己生出旁的想法?
便像刚才那样,那小姑娘一看到自己,便露出了同在梦中一般惊慌失措的神情来,一副无辜纯然的模样,却每每都很巧合地落入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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