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歪打正着

小说:诓世 作者:大咩哥
    裴戎半躺在阿蟾怀里,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对方神情,只能看到一截白皙漂亮的下颌,很想凑过去亲一亲。

    但正如阿蟾所想,裴戎在单独面对他时,总是有点怂的。

    于是,亲一亲的心思很快转移到脱臼的手臂上。在阿蟾的帮助下,坐直身体,扳住左臂,用力扭正关节。

    克制不住地哆嗦一阵,冷汗混着额角破口的鲜血,缓缓流淌。

    裴戎长舒一口气,勉力从爬起,与阿蟾合力转动绞盘,调低角度。

    投石机隆隆震动,在马群的拖拽下,不断逼近壕沟,那扇被石块圆木垒成高塔抵住的城门越来越近。

    裴戎扳下木柄,轰隆——————

    燃烧的油缸在封住城门的木堆上炸裂,火势迎风而涨,在寒风的咆哮声中寸寸窜高。城楼上,人群涌动,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受困的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形成庞大的人潮,向城门撞去。一面木堆在燃烧碎裂,一面人群在用力撞击。城门发出轰鸣,渐渐松动。

    与此同时,投石车已被战马拖着,奔至壕沟边沿。庞大的木械缓缓倾倒,坠入壕沟,将地面填平,形成一座桥梁。

    在此之前,阿蟾已抱起裴戎,一跃而下。两人在马蹄扬起的沙尘中。滚做一团。停下来时,两人满脸灰尘,一身狼藉。

    裴戎伏在阿蟾身上,撑起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或许因为激烈交战,胸膛起伏不定,呼吸略微急促与炽热。

    他自以为很含蓄、很克制。

    但阿蟾何许人物,四目相对间,便将他眼底暗含的意思瞧了个通透。

    像是一只眼巴巴等着投喂的小狗崽,阿蟾心想。

    手指勾缠着裴戎发间白羽,顺着发丝滑落,扣住后颈按下,吻住那张灰扑扑的薄唇。

    裴戎眼睫微颤,涩然地抿了抿唇。随即合身压上,将阿蟾紧紧揽了一臂,张口去迎接。

    孰料,那双丰润的唇瓣只是一碰即离。阿蟾侧头擦过裴戎嘴角,将人按在怀里,揉了揉头发。

    没有深入,没有缠绵,只尝到一点灰尘的味道,让他做好亲热准备的舌头无处安放。

    裴戎木然地在阿蟾胸前埋了一阵,翻身坐起,佯作平静地揉了揉被砍伤的肩膀,耳根一片烫热。

    封堵城池的石块、圆木在燃烧、崩落,城门的震动越来越大。而赤甲军则在战马的铁蹄下,伤亡惨重,丢盔弃甲。似乎战局胜负,已然分明。

    忽然,弦动弓震,夜空陡亮,却是箭矢齐发,流火如雨。

    弓/弩营先遇马群冲锋,后遭商崔嵬等人袭杀,虽然炸营。奈何其营帅甚是沉着,机敏应变,硬是将流散的弓手聚集了起来。

    然而迟了一步,眼看投石机被毁,城门将开,局面已无力回天。对方当机立断,集结剩余四十多名弓手,发射火箭,在城门被破前,点燃城池。余下之事,便听天由命。

    弓手人数有限,因而每一张弓上射出四五根箭矢,竟形成蔚为壮观的流星火雨,铺天盖地向焦越落下。

    在裴戎拦截前,已有二十多缸火油洒满全城,一旦箭矢落入,焦越必将被烈火吞没。

    城内的百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用力冲撞城门,脸上带着快活的笑意。与此同时,城楼上的人们抬头仰望火雨,希望在一瞬间湮灭,闭上眼睛,留下痛苦的泪水。

    城外溃散奔逃的赤甲军纷纷停了下来,也抬头仰望火雨。那是即将胜利的景象,但却没人感到高兴。没人想要身负血债,没人喜欢残杀无辜,奈何他们是军人,他们有自己的职责。

    商崔嵬杀入弓阵,一剑斩掉营帅的头颅,被也被对方临死一击砍伤了右腿。“嘭”地一声,拄剑跪地,伤痕累累,浑身浴血,脱力地将头颅抵在剑柄之上。

    柳潋跟随杀入,将他拖出包围。商崔嵬失去一贯有礼君子的做派,拳擂地面,懊悔嘶吼,血水汇聚在颌尖,滴滴坠落。

    “还有希望。”阿尔罕在烈火中回首,深陷的瞳眸亮得惊人,宛如阴山之巅翱翔的苍鹰。

    举起满是鲜血的手掌,贴在额顶,顺着眉弓、面颊缓缓抹下,画出一张殷红的脸谱。

    往箭筒里一抓,数也不数,百来支羽箭搭在弓上。

    沉声一喝,拉开黄弓,密密麻麻的箭矢展开,如孔雀开屏。弓身与弓弦在微微颤动,因承受太过巨大的力道,发出细微崩裂之声。

    “神鹰之羽,哲别之箭,苍天佑我,无往不胜!”

    阿尔罕眼神鸷猛,如身鹰一般锋锐。肌肉坚毅紧绷,如草原上的苍岩。

    “喝哈!”百箭齐发,向漫天落雨射去。阿尔罕精神委顿,踉跄退步,大口喘息。手掌被弓弦割得鲜血淋漓,黄弓崩裂化为碎片。

    商崔嵬勉力拖着伤腿,与敌人搏杀,一面分出心神关注天空。

    柳潋攥紧拳头,小声叨念:“快、快!”

    她的佩剑在厮杀中折断,狠狠一拳砸塌一人鼻梁,仰头怒喊:“快中啊啊啊啊啊!”

    射雕者的箭矢与火箭相撞,大片火雨坠落四野,但仍存一半义无反顾地落向城池。

    裴戎抬头仰望火雨,那样快,那样高,他抓不着,心中充满不甘。

    牙齿在口中碾磨,轻轻抽一口冷气,像是含着一声将发未发的嘶吼。

    阿蟾目映火雨,扶着他肩头起身。

    “我的狼崽儿,教你一件事情。”

    裴戎回头。

    阿蟾扯开衣襟,褪下上衣,露出健美的右臂。

    裴戎清楚看到,那条手臂已然残破不堪,像是被摔碎的泥偶,裂痕四布,深深浅浅地延伸至胸膛与脊背。

    净世斩被拔出刀鞘,不动明王口吐的锋芒,宛如煌煌烈火,锋芒无双。

    阿蟾目凝火雨,调整身形与角度。肌肉的轮廓起伏游动,清晰展现出巨大的力量在这具身体上凝聚。

    白光一闪,净世斩激射而出,如白虹贯日,如彗星袭月,将遮天蔽日的滚滚乌云撕扯出一线天。

    刹那间,天光自这云浪拍空的缝隙间泻下,形成一道璀璨光幕。长刀沿着运行的轨迹,留下一道刀气屏障,将流星火雨尽数阻挡。

    这一击显然超越凡人的极限,裴戎睁大眼睛,看着阿蟾沐浴在晨曦中的身躯,出现无数裂纹。

    手提刀鞘,轻轻敲打肩头,面孔不断碎裂,风骨嶒峻。

    “若战,便要战至最后一刻!”

    轰隆——————

    城楼大门轰然撞开,黑压压的人潮涌出城池。他们踩着投石机的残骸,翻越壕沟。手持锅碗瓢盆,肩扛板凳棍棒,总之拿上一切能打的东西,奋勇无畏地向赤甲军冲去。

    赤甲军一时被他们的气势吓住,更害怕被可怕的血瘟传染,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追赶得丢盔弃甲,溃逃而去。

    裴戎坐在地上,伸出手臂,想要抓住阿蟾化成的风沙。

    虽然明知这不过是御众师的一具分/身,但这段时日相处的滋味实在刻骨铭心。他心脏抽搐,竟生出一丝生离死别的悲痛。

    黄沙中,衣衫散了一地,一枚草花指环飘然而落。

    裴戎低垂着头,握紧拳头,轻颤一阵。叹了一口气,伸手捡起那枚指环。

    逆向穿过人潮时,衣角被一个孩子扯住,裴戎停步。

    那孩子被妇人抱在怀里,瘦小、虚弱,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清澈明亮地望着裴戎。

    “神仙哥哥,谢谢你救了我和娘。”

    裴戎面无表情,目光幽微,将孩子盯得有些瑟缩。

    几乎将面孔全都埋进娘亲袖底前,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额上,轻轻拍了拍。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经了这一遭,你以后必能平安顺遂。”

    好暖的手,孩子心想,趴在娘亲里朝着裴戎的背影挥了挥手,目送他消失在茫茫人流之中。

    裴戎策马攀上山丘,回头遥遥可见,焦越城外尚未熄灭的烈火。

    身边是同样骑马的商崔嵬、柳潋与阿尔罕三人。

    他们决定结伴同行,共同前往都城,找出秦莲见,寻到道器与脱离这个世界的办法。

    虽然,几人暂时结盟,到底防备着彼此。

    特别是裴戎,苦海的劣迹斑斑的名声,令阿尔罕他们如非必要,绝不同他搭话,几乎算是游离在这个团队之外。

    匆匆赶路数日,夜幕降临,几人安营扎寨。

    这一晚,由裴戎守夜。

    抱着残缺的狭刀,坐在篝火边,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星斗漫天,蛙声虫鸣,夜风徐徐吹过,火星如流萤飞扬。

    这是一个温柔的夜晚。

    但习惯了孤独的杀手,蓦然感到孤单。

    他动了动,伸手从怀里摸出金药檀雕成的小像。这是他打算送给阿蟾的礼物,但是事情变化太快,一直没来得及送出。

    拇指轻柔摩挲人像的面孔,翻来覆去的瞧看。

    然后扯下挂在颈间的草花指环。这个从阿蟾身上掉下的东西非常古怪,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花朵依旧如初摘一般鲜嫩。

    左手指环,右手人像。

    裴戎看着二者,想了想,将指环套在人像的头上。这样一来,木偶阿蟾便像是戴了一顶花冠,柔美俏丽得如同哪家的小娘子一般。

    他为自己这一想法感到好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忽然,木偶微微一颤,好似站不住一般,吧唧坐在裴戎掌心里。

    木偶阿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花了半刻钟的功夫,理清目前的状况,

    梵慧魔罗编织的草花指环,是他将阿蟾魂体分出,附着于泥偶的媒介。宿体崩碎,草花指环过不了多久便将凋零,阿蟾也会回归御众师本体。

    没想到裴戎竟歪打正着地给他找个一个全新的宿体。

    小巧玲珑的阿蟾展开双臂,歪头打量自己崭新的身体。而后理了理衣襟,扶正花冠,伸手拍了拍裴戎温热的掌心,传来的酥痒令对方回神。

    一人一偶,四目相对。

    阿蟾微笑:“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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