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月黑风高。
一支五人编制的巡逻队伍路经草丛,不幸对上三双幽黑的眸子。起初以为是误闯此处的野狼,但只一个照面,被尽数撂倒。陷入黑暗前,依旧不明这群偷袭他们的家伙乃是何人。
利落换上巡逻队的装扮,裴戎半蹲在草丛前,分别朝南、北、东三个方向,做出几个手势,然后三人分道扬镳。
营地里,大部分兵卒在壕沟前忙碌穿梭,或搬运火油缸,或布置投石机。六百来匹战马被圈在栅栏里,只留四名士兵看守。
对比其他同伴,这是一项极清闲的活计。且没有长官盯着,看守马圈的四人便凑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一人瞧着哀鸿遍野的城楼,不忍偏头:“作孽啊,三万多人全当拔了毛的鸭子……这样一把火给烤了?”
另一人道:“莫得办法。”
“血瘟诡异得很,一旦得病,整个人便会从外往里开始溃烂。若是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也罢,这病却要活活熬上三个月不死。”说话之人想起病人的症状,打了一个寒颤,“就像是把活人的魂儿生生塞入尸体,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腐烂,却就是无法解脱。”
“不烧死他们,难道还等着传染你老子娘不成?”
“还好分派给我们的活路看守马圈,比起那些直接动手的兄弟,总能少些罪孽吧。”
“老三,如此心软,还当什么兵?咱们手里谁的人命少了?既然穿上这身衣服,就不要将自个儿当人来看。”
“那当什么?”
“狗,指哪儿咬哪儿呗。”
说着,几人哄笑起来,用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强行压抑良心的不安。
忽见一名巡逻士兵,大步流星走来,遥遥做出一个手势,示意前来传达军令。
几人立刻收敛笑容,端正站姿。
“兄弟,上头来了什么指令。”
巡逻士兵走到近处,颀长身形脱出阴影,被火把照亮,露出一张昳丽无暇的面孔,震得好久没开荤的几人微微失神。
但这一瞬的失神,便决定了生死。
铮然一声,阿蟾出刀,若幽月一旋,在四人颈间切出一条细窄缝隙。伸手拖住尸体,取过长/枪,稳稳插/入地面,形成简单的支架。枪尖顶住背心,将死人立起。
若不走近细看,就好似这已死的四人,正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地站岗执勤。
阿蟾轻身一翻,翘腿坐在栅栏上,背靠死人,遮掩身形。从怀中摸出面具,扣在脸上。抬头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矫健的战马潇洒地甩了甩鬃毛,慢悠悠咀嚼着草料。
阿蟾淡淡一笑,蓦地向它招手。
战马疑惑偏头,骄矜地缓步上前。阿蟾的手掌抚上健壮的脖颈,它嘶鸣一声,亲昵地将脑袋拱入男人怀中。
商崔嵬是个正直端方之人,面对敌人,向来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譬如,他在问心堂中,与裴戎交手的风姿,可谓“英气慑人,用剑如仙”。
此刻,面对绝对劣势的局面,不得不像一名刺客暗中行动。难免束手束脚,难以周全。潜行不过百米,便被人撞破。好歹在叫出声前,将人打晕,抛入草堆。
但正因这一意外,打乱早已算好的时机。前方地面亮起一片火光,投落三四道人影,本来错身而过的巡逻队伍,正从转角走来。
眼见即将照面,四周无可避之处,商崔嵬微一咬牙,当机立断,解开裤子,背身面对草堆,哗啦啦,发出流水之声。
巡逻队伍走出拐角,看见的便是一名同袍背对他们小解。
如此情形很是寻常,人有三急,奈何不得。特别在执行军令之时,偏生赶上这一寸劲儿,不能离开岗位太远,只能就近寻个偏僻处解决。
巡逻队伍没去打扰,与对方擦身而过,嘻嘻哈哈讨论起方才惊鸿一瞥时瞧见的东西。
“一起撒尿的时,怎没瞧见哪个兄弟的玩意儿如此清秀干净?”
“漂亮是漂亮,就是比老子小了点儿。”
嬉笑声、说话声,渐行渐远。
商崔嵬迅速整理好衣衫,仿佛无事发生。但他身份贵重,极重礼节,不比裴戎、谈玄等人活得没皮没脸。从未在人前袒露身体,更别提当众小解,一抹红晕从脖子红到耳根。
深吸一气,定了定心神,更加谨慎小心向北面摸去,如此尴尬,不想再遭一回。
商崔嵬的目标,是弓/弩营。
赤甲军向焦越城投掷火油,自然要点火引燃。他要在弓/弩营搭上火箭,万羽齐发前,解决那些弓手。
失去修为,以一敌百。
这是一件疯狂的事情,但他在面对时,心里坦然无畏。
同裴戎一样,他也是从小听着裴昭的英雄事迹长大。不同于裴戎被苦海歪曲了性情,对英雄怀有既憧憬又鄙夷的矛盾心理。在慈航光辉下长大的商崔嵬,是全心全意敬慕裴昭,立志将罗浮殿尊的责任,一肩挑起。
裴昭握过的剑,他会一直紧握;裴昭走过的路,他会一直延续。
商崔嵬接近弓/弩营,左手搭上剑柄,随时准备发动突袭。忽然瞥见营地背面,有一架铁笼,笼中蹲坐两人,观之身形,有些眼熟。
商崔嵬目光闪烁,似是想到什么,悄然潜行过去。
“朋友,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笼。长夜漫漫,寂寥难耐,何不做些你也快活、我也快活的事情,打发时间?”女子声音略显低沉,舌尖弹起暧昧尾音,带着点儿下流勾人的意味。
空气静了静,半晌,响起一道浑厚男声,掺杂些许无奈:“柳娘子,我是有婆娘的人。”
女子道:“露水姻缘而已,爽过以后,就此别过,某不会让你负责的。”
男子结巴道:“你、你,不是说中原的女儿家都矜持得很么?”
女子道:“有矜持的,自然就有豪爽的。我一个女人都肯了,你个大老爷们瞎墨迹啥?”
然后,衣料窸窣,肢体碰撞,一声闷哼后,女子低笑起来。
“你喜欢粗鲁的,还是温柔的……我是不是大得不行?”
可怜守卫一血气方刚的男儿,被迫听人壁角。守卫是个新兵蛋子,为人老实,谨遵军令,目不斜视,坚守岗位。奈何男女低喘勾得人心儿发痒,不觉耳朵立起,听得入神。
这时,一道飞剑割裂草叶袭出,直取胸膛。
守卫惊慌瞪眼,踉跄退步。但那飞剑实在太快,如白虹贯日,令人避无可避。
“嘭”地一声,脊背撞上铁笼,脑中一片空白,身子抖如筛糠。忽觉裤/裆濡湿,淅淅沥沥,一股尿/骚/味从身下传来。
他摸了摸胸口,晕眩转头,只见一口碧色长剑,擦着鬓角,卡入铁笼。
我、我竟没死?
麻木过去,将将体味到劫后余生的欣喜,一双大手从笼缝间探出,扳住头颅,猛地一转,颈骨脆响,身躯倒地。
阿尔罕抛下尸体,目光扫向树荫,商崔嵬缓步走出。
他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有料到来者身份。长泰城中,血盟与慈航互有厮杀,是敌非友。但在这古怪的灭法世界中,他们同为天涯沦落人,不是没有合作的余地。一时不知该用何种态度进行应对,最后只平淡地唤了一句:“商剑子。”
商崔嵬拱手回应,清亮双目在阿尔罕脖间一扫,很快别开眼去。
阿尔罕奇怪地摸了摸脖子,碰到一枚深刻牙印,破皮见血。老脸一红,尴尬地扯起衣襟,遮住那处。
柳潋则一副大爷似的模样,翘腿靠在笼内,懒散地拢了拢衣衫。斜瞥商崔嵬,奚落道:“商剑子这一剑,是在给人剃头么?”
“然而,人家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断,这门剃头的手艺还得再练练啊。”
显然注意到商崔嵬断了用剑之臂的困境,说话刻薄得很,一字一句戳人痛处。可见,男人被打断,会暴躁得像头猛虎。女人被坏了好事,也会嘴毒如蛇蝎。
商崔嵬涵养绝佳,奚落之语如清风过耳,从守卫腰畔取下钥匙,打开牢笼。
阿尔罕走出笼子,舒展身体,浑身骨头噼啪作响,发出一声惬意呻/吟。
“现在是什么情况?”
商崔嵬将事情经过简单讲述一番。
柳潋惊道:“对抗千人大军,就你一人?”
上下打量商崔嵬,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阿尔罕轻咳一声,目光示意:怎么说,人家也救了我们,你不能客气点?
两人眼神乱飞,商崔嵬只当不见:“非我一人。”
柳潋环臂点头,这才对嘛。要对抗一千训练有素的军队,手里少说得有几百来人。
然后,听商崔嵬道:“还有两位朋友,与在下同行。”
柳潋:“……”
阿尔罕忽然眼睛一亮:“是谈玄和魏灵光么?”
商崔嵬摇头:“是苦海刺主和……”
微微一顿,不知该如何说明那两人的关系,闹别扭的恋人?
斟酌过后,谨慎道:“他的下属。”
柳潋与阿尔罕对视一眼,慈航剑子、苦海刺主?这样的搭档,可真真是想不到啊。
柳潋顿时警觉起来,剑子与刺主走在一起,是否意味着慈航与苦海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阿尔罕率真豁达,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肠,对于他们敢于同千军万马一战的气魄由衷钦佩,顿时激起一身豪情。
豪爽一拍胸脯:“你们的行动,算我一个!”
任凭柳潋在他背后叫喊“喂喂,你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通敌叛盟了”,也毫不动摇。
商崔嵬道:“等。”
阿尔罕道:“等什么?”
商崔嵬举目南望,重兵簇拥之下,两架投石车高耸入云,庞大机巧隆隆运转,木臂抡起,火油划出恢弘的弧度,落入城池,一声声巨响,犹如闷雷,滚落层云。
目中划过一丝光芒,不知为何,莫名地信任起那名自称“裴昭之子”的男人。
自嘲地笑了笑,也许他是真心希望,师尊的孩子,还活着吧。
“等一个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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