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微微一怔,闻名天下的释教圣地,竟源自一个赌约,一场骗局,果然是好大一场南柯梦!
见裴戎精彩表情,一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天下多少聪明人无一人看穿,总是有点自得的。但因与那位大人的约定,活生生憋在心底三百余年。若是再不能找人炫耀,可真要憋出毛病了。
今日虚荣心一朝得到满足,颇有点得意忘形。
“这些年来,须弥山的虚徒与敦煌窟的弘一老狗,牟足了劲儿,要同我一争高下,将自家宗门推上佛道第一的位置。”
“若是我寄出书信,告知两人,这世间根本没有南柯寺,有的只是我孙一行。数十年来,徒耗精力,与空气斗智斗勇,他们会不会气得上吊?”
阿蟾淡淡道:“他们会不会上吊,我拿不准。但若你再不转回正题,我就要帮你上吊了。”
一行讪讪,轻咳道:“您的脾气……一如往昔。”
他站起身来,掸去袈裟上的尘土。走到千手观音那零星幸存的几条手臂前,曲指敲碎净瓶,揉搓掉泥胎,拔出一只铜瓶。揭开塞子,一股陈年老窖的香味儿,弥散开来,充盈满室。
裴戎眉尾一颤,忽然对自己看人的本事产生了怀疑,他是怎么错眼将对方当做得道高僧的?
一行挟着铜瓶晃了晃,问道:“要喝么?”
裴戎摇头婉拒,阿蟾抬手道:“劳烦。”
一行笑了笑,从观音另一只手中取下一盏佛灯,用袈裟擦拭干净,斟满一海。自己留下佛灯,铜瓶奉给阿蟾。
他小口小口嘬着酒,露出享受的表情,眯起眼睛道:“那秦莲见,是贫僧看着长大的。”
“长泰秦家崇佛,秦老太君在世时,对于我举办的那些个骗钱法会是一场不落。后来还带来了他的大孙子,也就是秦莲见。说这个孙儿根性非凡,他出生之日,风波海百顷莲花一夜盛开,于是得名‘莲见’。”
“秦莲见幼时便生的玲珑剔透,聪慧可人。长大后,更是博闻强记,文雅端方。他待人和善,尤善倾听,很容易博人好感。渐渐的,贫僧与他便成了忘年之交。偶尔一起喝个小酒,吹个牛皮。”
“一次,贫僧喝得烂醉,嘴不把门,将这南柯寺的渊源讲给他听。酒醒后,也没太在乎,一是相信秦莲见的人品,二是觉得谎言揭破,也无甚大碍,我能建得起一座南柯,便能再建第二座。”
“却未曾料到,这次酒后失言,竟害了我那鲲鹏老友。”
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为往事感伤,一行的双目变得朦胧。
“三年前,二月初九,观世音涅槃日。”
“贫僧为替南柯寺博取名气,广邀天下画师,齐聚南柯。以‘观世音’为题,竞校画意。其中最出色的画品,将拓印在百丈摩诃壁,供天下人观赏。”
“秦莲见书画双绝,又是贫僧好友,自然在邀请之列。”
“画集上,众画师传各展所长,画品繁多,庄严报身、千手千眼、无量自在、大慈大悲、天人丈夫、杨柳净瓶、鱼篮观音……皆是宝相庄严。”
“唯秦莲见一人,画的是观世音渡毗那夜迦。”
那副画卷虽然出色,但是委实不该出现在如此庄重的佛典之上。
——毗那夜迦盘腿而坐,赤身果体。肌肉的线条如刀削斧劈,身子雄壮魁梧,完美诠释男性体魄的美感。非男非女的观音跨坐男子腰间,抬起长腿,将那狰狞昂扬的金刚杵吞吃入身,腰身弯折,红舌微吐,端丽面容颦眉含泪,显露极致的欢愉之色。
那是一副魔性之画,仿若画师执笔,蘸的不是墨,而是人欲,一道墨痕、每一抹颜色,都是对凡人的撩拨。
“欢喜禅。”裴戎道,“这画定有不凡。”
“确实不凡。”一行冷冷一嗤,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双目微沉,“就在众人失神之际,那非男非女的观音撕碎画卷,从画里走了出来。”
美丽的“观世音”像是这世间一切美好的凝聚。
白如玉璧,柔似杨柳,完美无瑕的身姿,犹如一株盛开在风中的凌霄花。
他向众人张开双臂,发出惑人魔音。
“你为毗那夜迦,我为观世音,肉身是虚妄,欢愉是痴迷。”
“来,拥抱我,进入我。”
“聆听我怀中的炽烈,我便随你往至极乐,我便带你进入极乐。”
画集上的众人,瞬时因那一语坠入疯狂。如潮水一般向他涌去,拥抱他,膜拜他,仿佛要将他拆分入腹。
一行想要阻止,但却遭到同样化成实体的毗那夜迦拦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聚众交/合的丑行发生。
最后,那些画师在“观世音”身下,发出一声精疲力竭的呐喊,化为殷红血水,涌入“观世音”大张的双腿间。
“观世音”跪在地上,面露痛苦之色,扬起洁白的身体,从肚脐中开出一朵莲花。
“至于我,在与敌人的交锋中,一败涂地。”一行落寞自嘲,“秦莲见许是念及过往情分,放我一马,只将我那鲲鹏老友抓去。”
阿蟾不留情面地说道:“秦莲见得道器相助,方有如此能为。但他假以外物,道行配不上境界。”
“连一个空有境界的花架子都打不过,你三百多年的修行,是修到狗身上了么?”
口中刻薄,手上扬了扬铜瓶。一行哈哈笑着,递出佛灯,哐当一声,同他碰了一个杯。
“尊驾教训的是,但奈何他有高人相助。贫僧老了,以一敌二,干不过啊。”
阿蟾饮完烈酒,将铜瓶搁在地上:“什么样的高人?”
一行道:“那人从头到脚裹着一身黑袍,连跟头发丝儿都不露。但法力极为高强,不但能解我的梦禅,还我那鲲鹏老友出手救我时,反将他控制住。”
“依他施展的手段来看,应是兼修佛道两家。”
阿蟾道:“藏头露尾,定然害怕被认出。若非是你熟识之人,便是在江湖上有极大的名声。”
“江湖名人,佛道兼修。”阿蟾看向裴戎,“可有想法?”
裴戎沉吟:“难说,佛道两家向来存在道统之争。即便有人身兼两家之长,也不会显露在外,招惹麻烦。”
“况且此人既敢展露功法,定然不惧一行大师从这功法上看出端倪。”
三人商议间,一道清脆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并伴随急促脚步,秋鸣匆匆出现:“住持,大事不好啦!”
一行顿时一个激灵,赶忙将佛灯塞进裴戎怀里。灯里还剩半盏酒,因一行手劲儿荡起,差点儿泼了裴戎满襟。
一行拉好袈裟,正襟危坐,指搓佛珠,又是一副慈眉善目菩萨态。
秋鸣焦急地跨过门槛,顿时被一片狼藉的景象震得发呆。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地动了动鼻子:“什么味道呀?好香!”
一行轻咳一声,不着痕迹挪动身形,遮住佛龛上的尸首:“醪糟。”
秋鸣惊讶:“住持,你们做的什么醪糟,竟能把大殿给弄塌了?”
裴戎摇了摇灯里的余酒,哄骗秋鸣道:“住持想做一碗天下无双的醪糟,奈何技艺有限,人力有穷。大失所望下,气得砸了千手观音像。”
转头对一行道:“执着是苦,大师何必为一碗醪糟坏了佛心?”
说着,将佛灯中的美酒全部倒在地上。
一行眼角一抽,无奈应声:“裴小友说的不错,是贫僧着相了。”
指捻木槌,轻敲木鱼,问秋鸣道:“什么大事不好啦?”
秋鸣道:“一群全部武装的赤甲军聚集寺外,将寺庙团团包围。有人在门口大喊,若不交出傅庆及躲藏寺中之人,就要将我们困死在寺庙里。”
裴戎心道,看来那傅庆在执行刺杀行动前,便已对赤甲军做好了部署。
与阿蟾对视一眼,阿蟾微微颔首,两人告辞而去。彻底走出殿院前,还能听到小和尚发现尸首的惊呼。
正午时分,和煦的阳光将春花琼枝的影子拓在长廊白墙上,两人在回廊中穿行,踏过一地花叶影。
阿蟾领路在前,裴戎拄着狭刀蹒跚在后,维持着不远不近的五步。
裴戎望着前方的背影。
从前御众师总是穿着宽松,一旦换上这修身合体的武服,便显得分外健美悍烈。肩膀宽平沉稳,臂肱强健,但当武服线条来到腰臀时,又变得十分修窄,绸裤包裹的双腿,长得有些惊心动魄。
阿蟾的身量只比裴戎高出半头,却常常令他觉得对方高大得让人仰视。
那是历尽世事,经过千锤万打凝练的气势,仿若崇山之危,青川之广,磅礴浩渺。
裴戎经常会想象,阿蟾年轻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又经历过什么样的事儿?
而今日,他知晓了许多关于阿蟾过去的零星碎片,纵然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图卷,但正因这样的一知半解,在他心底催生出了解更多的渴望。
阿蟾感受到几乎要瞪穿他的目光,忽地驻步,转身回望:“在想什么?”
裴戎:“……”
他支吾道:“胡思乱想,没什么。”
阿蟾道:“你可以问。”
裴戎微微抿唇,他想起了梵慧魔罗,这是一道隔在他与阿蟾之间的鸿沟,令他不敢放肆地说话。
阿蟾猜中他的心思,目光了然:“我应允了你,他便不会说什么。”
裴戎犹豫着张口,唇瓣颤抖了几下。心中经过一番激烈斗争,最后还是选择了退缩,垂头道:“不敢。”
阿蟾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起步,衣袂飞扬起飒飒风声。
裴戎原地默立片刻,缓缓跟了上去。这一回,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走着走着,裴戎发现不是回去僧舍的路。犹豫地张了张口,但是不敢询问。
阿蟾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一双眼睛,道:“又在想什么?”
裴戎低声道:“我们……不回僧舍?”
阿蟾淡淡“嗯”了一声:“我夜探佛寺时,发现了一样东西,带你去看看。”
两人沿着游廊折向西南,穿过三个独院,来到灵均寺的后门。
看着苔藓斑驳的门扉,裴戎心道,这后面藏着什么?难道是一行说谎,有事欺瞒了他们?
在阿蟾将手搭上门板时,身躯微微紧绷,全神贯注迎接将要见到的古怪。
嘎吱——门轴转动,老朽的门轴,发出岁月的叹息。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桃花纷飞,满山遍野,比起僧舍独院中一两棵疏疏桃树,这里满目灼灼。仿若青山翠岭被画师用一笔丹墨染红,又好似水天交接一抹晚霞流淌在山间。桃花夭夭,如烟如霞,山中落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裴戎眯起眼睛,被这样的美景刺得双眼微胀,转头看向阿蟾。
阿蟾环抱双臂,倚着破旧的门扉,干燥的苔藓蹭落在他肩头,风姿散朗。
在裴戎看来时,迎上他的双目。
阿蟾的神情很淡,身上散发着无形的气势,但目光却是温柔的,如一泓秋水,泛着碧溶溶的光。
“春日正盛,满山桃花向你问好,少年人,又何需这般心事重重?”
说罢,长臂一展,揽住裴戎肩头,将人推入桃花乱落的红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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