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炆策马疾奔,阿蟾紧随其后。
胡炆发现对方那句“轻功尚可”的话,实在太过谦虚。
他的坐骑已是难得的好马,那名容貌昳丽的刀客却能毫不费力地稳稳缀住。身如流风,足似踏雪,好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扶风而行。纵使拔足飞奔,亦带着一种浸润在骨子里的优雅风骨。
胡炆蓦然发现自己又盯着对方走了神,为了转移注意,他一边御马,一边同阿蟾闲谈。
问他兄弟两人从何方来,可是遭遇了什么祸事。阿蟾道从西方来,遇见猛兽偷袭,不幸跌落山谷。
又问令弟病愈后,有何打算。阿蟾道走出山林,寻找失散的同伴。
聊着聊着,胡炆打趣说道:“我观裴兄高眉深目,像有域外血统,而令弟则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模样,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啊。”
阿蟾望向裴戎,墨眸泛起一丝柔和:“我们非是亲生兄弟。他父母双亡,年幼失怙,血亲长辈冷心冷情,不愿看顾于他,便从小送到我家中抚养。”
胡炆唏嘘道:“如此身世着实可怜,却也令他遇到裴兄这般好的兄长,也算是一场幸事吧。”
阿蟾笑了笑,没有应答。
在苦海这个毒坑中长大,如何也不能称为一场幸事。
两人又赶了半个时辰的路,胡炆扬鞭指向前方,道:“灵均寺到了。”
阿蟾举目眺望,一座白石朱瓦的佛塔凸出层林,日光照耀塔顶,琉璃瓦当红得灼眼。
当——当——
悠远钟声响起,宁和了万顷碧林。
三人一马,来到寺前。
胡炆翻身下马,携起铜环,叩响寺门。
阿蟾跟在他身后,打横抱起裴戎。裴戎软软垂首,温驯地靠在他肩头。
静候片刻,寺门微微开了一条小缝。缝隙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看右瞧。
胡炆客气拱手,道:“秋鸣小师傅,是胡某。”
门内人磨蹭了一会儿,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用一本正经的语调问道:“胡施主,你身旁两位客人从何而来?”
胡炆向门内人道出他从阿蟾口中得知的来历,说道:“我知晓小师傅在担心什么,但他们必然不会是王都来人。”
门内人道:“胡施主何以如此确信?”
胡炆侧身让开,令阿蟾与裴戎形貌完全展现在门内人眼前。
微微苦笑:“二位朋友如此品貌,只会是赤甲军的猎物。”
门内人轻“啊”了一声,又磨蹭了一会儿,终于将门打开。
一个小沙弥出现在众人眼前,青色僧衣,头大身瘦,活像一个矮萝卜。
秋鸣抬头仰望众人,板着满是稚气的小脸,手挽念珠,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秋鸣见过各位施主。”
又仔细瞧了瞧阿蟾与裴戎,道:“两位施主若不嫌弃小庙破陋,权可作一歇脚之处。”
阿蟾欠身还礼:“多谢秋鸣师傅收留。”
胡炆显然是灵均寺的常客,入佛寺后,便与阿蟾拱手作辞,径直朝寺庙后院走去。
秋鸣引着阿蟾二人穿过大半个佛寺,进入西南角一座偏僻僧舍,给他们安排住处。
穿过走廊,来到屋前,推开房门,顿时尘土漫天,呛得小沙弥咳嗽了几声。
僧房内如雪洞一般,除了一张光秃秃的竹床,再无别无物。地上积满灰尘,房梁上结着蛛网。微有些潮湿,墙角生出了苔藓。
秋鸣偷偷揉了揉鼻子,略带羞赧地对阿蟾道:“裴施主,近日小寺留宿了不少居士。平素准备好的客房业已住满,只有这些闲置的僧房尚能住人,还请施主见谅。”
“现在时止午时,小僧要去给居士们送饭。待会儿回来帮您打扫房间,并送抱两套被褥过来。”
阿蟾道:“秋鸣师傅客气了,贵寺收留我们已是恩情,何敢挑剔住处?”
“只是家弟重病不能拖延,可否求请医治?”
秋鸣摸了摸裴戎垂下的手,烫如火烧,吃惊道:“这般严重?”
神色为难道:“可是,寺中会医术的只有主持。而主持正在会见重要客人,吩咐我等不能打扰。”
阿蟾道:“无妨,在下略通岐黄,只是尚缺药材。”
闻言,秋鸣眉目舒展开来,笑道:“这好办。”
他带着阿蟾拐入僧舍后的一间厢房,落锁开门,只见里齐整摆着一个个竹篓,里面装满的药材。
秋鸣道:“这几年年景不好,山下常有瘟疫发生。”
“主持便让我们采集了不少药材,以备不需。”
“这座僧舍被闲置后,多数房间用来做了仓库。”
“施主若有用得上的,尽管自取。”
“小僧先去送饭,待会儿再来。”
阿蟾含笑点了点头。
秋鸣走后,他扶着裴戎在屋外的长凳上坐下。从院中水井汲水,擦净竹床,将人抱入屋中。
然后,挽袖出门,走进藏药的库房。
秋鸣去了一个时辰。
回到僧院时,艰难拖着一篓子被褥,看到眼前景象,大吃一惊。
简陋肮脏的僧舍里,蛛网、尘土皆被清理干净,变得焕然一新。
连院中的枯枝败叶亦被扫在一处。
廊檐下,架着一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药炉,煎起了药。炉火彤彤,热气氤氲,整个院子弥漫着苦涩的药气。
那位姓裴的施主,长身立于院中。灼灼桃花在他头顶盛放,衣袖挽至手肘,露出一双修长健美,伤痕交错的手臂。
他在劈柴。
用的不是柴刀,而是一柄纤薄修窄的墨刀。
他劈柴的方式,很怪,也很美。
刀锋顺着圆木的纹路轻轻划动,接着提刀于木心迅捷一点,坚硬厚实的圆木便如凋零的花朵,分成均匀的数瓣。
树梢上,桃花缓缓飘落,触及寒刃也被一分为二,粘在刀客的指尖。
秋鸣微微张着嘴巴,看得入神。他从未见过,有人劈柴,都劈得这般诗意的。
阿蟾见他归来,提刀插于木桩,帮人抬起装着被褥的竹篓,并温和致谢。
秋鸣方才愣愣回神。
“裴施主这么好看的人,竟对粗活这般拿手?”
阿蟾将竹篓抬进屋中,一面铺床,一面道:“苦也吃过,福也享过。活得久了,见得多了。自然能学会很多。”
指尖触过裴戎侧脸,将人埋入被子,出门坐于廊中,照看药炉。
秋鸣本是来帮忙的,但见阿蟾将什么事情都做好了,无忙可帮,便也蹲在炉子前,等待药水收汁。
阿蟾慵懒地靠着廊柱,侧头望着檐外,目光映着春桃绿竹,气息宁静淡泊。
一时,风乍起,桃花摇动,落英纷纷。
阿蟾伸手接住一些桃花,忽然道:“秋鸣师傅,寺里有白面、饴糖与红豆么?”
秋鸣想了想,点头道:“前不久,师兄们下山买了一些。”
阿蟾道:“可否借我一些。”
秋鸣觉得奇怪,这些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治病的。但还是将阿蟾要的东西拿了来。
半个时辰后,乐颠颠儿地带走了一盘子热腾腾的糕点,个个玲珑可爱,缀着美丽的桃花瓣。
阿蟾则端起另一盘,放在裴戎床头。将用剩饴糖,倒入苦涩的药中。
阿蟾扶起裴戎,令他靠着自己胸膛,端起瓷碗凑到对方唇边。
汤药晾得微凉,正合病人引用。
然而裴戎墨眉微锁,齿冠咬得很紧,药汤喂不进去。
阿蟾沉吟片刻,手腕一转,将瓷碗送至自己嘴边,启唇含了一口。俯身贴住裴戎双唇,启开齿冠,将药汤哺喂过去。
他探入裴戎口中,柔软的舌尖滑过齿列,压住裴戎的,以舌作桥,将汤药渡至咽喉。药水算不得苦涩,细细品砸,能尝出丝丝甜味,是那些饴糖的功劳。
手指摸上裴戎脖颈,在他喉头处揉按,咕噜一声,喉结滚动,尽数咽下。
就这样一口一口将药汤喂得见底。
阿蟾捻起桃花糕点送入口中,含得湿润绵软,再度哺喂给裴戎。
裴戎在吞咽的过程中,微微睁开眼脸,漆黑的眼珠像是浸在水中,湿润又迷茫。
他烧得有些昏了,这样深入咽喉的亲吻,只有与梵慧魔罗的几次,握住阿蟾的肩膀用力推搡。
“御众师,属下、属下……”
阿蟾眸色幽微,没有松开他,双唇依旧紧密贴合,牵动着他的唇瓣,唤道:“裴戎。”
裴戎茫然地动了动瞳仁,停止挣扎,手臂松懈下来:“阿蟾。”
干燥的双唇微微嚅嗫,像是回应了这个亲吻。
渐渐,合上眼睛,再度睡去。
阿蟾将没能喂进去的半口糕点咀嚼咽下,替他掖好被角,吹灭油灯。
走前,轻轻将门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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