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裴戎听得最多的,是在大觉师讲述裴昭的故事里。
年幼不知事的时候,以为“英雄”与“爹亲”一般,是独属于裴昭的称谓。
后来他知道了,裴昭是英雄,但英雄不是裴昭。
尽管口中不屑,但他确实崇慕着只在故事里听过的裴昭,连带着“英雄”一词,也在他心中打上了特殊的烙印。
裴戎扶墙屈膝,当着谈玄的面吐了,呕了些许清液。
他面色惨败,额渗冷汗,像是在发病。
面对谈玄的焦急询问,一言不发,只是仔细地处理好污迹。
谈玄的语气从关心,逐渐变为质问,直到他寒声说道:你若不肯开口,我便将你似患重疾之事禀告霄河殿尊。
裴戎这才理会他,平淡道:不是重疾,只是因为一门邪门刀法的反噬。
谈玄不知阿鼻刀之事,关切问道:何种邪门刀法?
裴戎道:谈玄,你越界了。
谈玄沉默片刻,慢慢道:是玄多嘴。同你独处时,总以为我们还是白玉京里,那对孤单相伴的孩童,可以无话不谈。
裴戎道:阿玄,我们已经长大了。
谈玄目中闪过一丝酸楚,唇边却牵着微笑:可惜,可惜。
裴戎给予谈玄的回答,有些敷衍。
阿鼻刀对身体的反噬,只是其中一个影响。
裴戎更大的病根,在于他的心。
从他一次杀人起,心疾便在淤积。
二十多年来,他杀了许多人,做了很多脏事儿,身上没有一寸是干净的。纵然厌恶恶心,但无力抗拒。
虽然本人一贯表现得云淡风轻,仿若临水的危崖,任凭激湍怎样冲刷,皆是岿然不动。
但裴戎知道,他并没有别人认为的那般硬汉。
他是个凡人,也有疲累、厌倦的时候。
但是艰巨的环境像是一根马鞭,催逼他向前奔跑,不能停歇。
他不能疲惫,不能露怯,要如坚韧不拔的松竹,永远展现沉稳强大的一面,才能镇得住所有对他虎视眈眈的敌人。
若实在累了,强撑一口硬气,装也要装成稳如泰山的模样。
装得久了,裴戎也就忘记他是个凡人,也同旁人一般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然而,琴弦绷得太紧,总有断掉的一天。
裴戎苦笑,希望那一天到来时,他已能行走在阳光下。
选择一座山茶烂漫的青山,挖个浅坑。手里握着孤独做的竹笛,腰上挂着魏小枝亲手缝的药囊。合身躺入,随随便便往身上撒一层薄土。
他会留信给谈玄,叫人得空时,带点儿美酒与糕点来见他。酒不拘于什么酒,糕点却一定要够甜。
人生过得太苦,死后当然要多尝尝甜味儿。
一人一魂,把酒言欢。他会耐心聆听谈玄谈天论地,再不会嫌弃他唠叨。听他讲讲苦海覆灭后的天下格局,慈航心心念念的太平是否真正实现。好让他知晓,这一辈子的牺牲,算不算值得。
如此了却一生,也就罢了。
裴戎胡思乱想地考虑起身后之事。幽微的烛火照亮侧脸,眉心微蹙,目光黯淡,带着点点苍白与疲乏,令他不觉流露几分脆弱。
不知是真的病了,还是他心病加重,身体微微有些发冷。
裴戎打算硬抗一阵,忽然心口发热,驱散身体寒意。
伸手抚上胸口,再摸上颈间的绳索,从衣襟里拉出那枚明润剔透,带一抹丹红的玉坠。玉坠微光流转,发散着热度,温暖得不行。
阿蟾……
裴戎在舌尖轻轻拨弄这个名字,目光柔和,沉淀一丝复杂的情绪。静静凝视玉坠,不语不动,几乎要化为一座石雕。
谈玄沉默半晌,终于按耐不住:我是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眼神。你有情人了?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裴戎面无表情,将玉坠塞入衣中。
谈玄惊讶道:欸,不是吧?害羞了?还真让我说中了?
谈玄笑道:哎呀呀,是哪家娘子这般厉害,硬生生凿开了我们这块冰山的心扉。
谈玄道:不错不错,我本以为我们两人,你是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婆的。等我成亲后,生了儿子,过继个娃娃给你玩耍。没想到,你却悄无声息地搞定了终身大事。看来,我在生娃娃前,可要先当干爹了。
裴戎道:谈玄。
谈玄道:在呢,刺主大人,有何吩咐?
裴戎道:别逼我回去喝酒。
谈玄不解:大人这是何意?
裴戎道:我会顶着你的脸,当众呕吐一地。
谈玄眉峰一抖,以扇掩唇,变得如大家闺秀一般,安静婉然。
裴戎的脆弱很是短暂,仿佛山坳中的云烟,风一吹便散了。
当他打起精神,拟定部署骚扰计划,同时周旋各方安定血盟人心时,谈玄真真看不出半分端倪,就好似裴戎在结盟那夜的失态,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谈玄也曾旁敲侧击,想要弄清裴戎的病因。
然而,振作起来的裴戎,就好似青岳磐石,沉默坚韧得无懈可击。
谈玄无法,只有将心神重新投入长泰战局之中。
裴戎初掌血盟时,并非没有遭遇反对。
有人跳出来,质疑裴戎的决策,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说了一句话:“你想赢吗?服从我的号令,作为交换,我将带给你胜利。”
后来那人跟魏灵光闲聊的时候,笑嘻嘻地说道:“你是没有看到他的那种眼神,那样的气魄。”
“我一下子就被震住了,即便那个时候他要叫我跳崖,我估计都会跳下去。”
谈玄形容姿仪皆是上上之选,而裴戎的演绎,更在他的身上增添一种可畏的自信,像是一面猎猎旌旗。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能汲取到足够的勇气与信心。
在裴戎的施力下,松散复杂的第三方势力终于拧成一股坚韧的绳索。
有了玲珑多宝斋的鼎立支持,血盟就像草原上的野兔,狡兔数窟,行踪隐匿,令人难以剿灭。
于是,慈航、苦海与新立的血盟,三足鼎立,陷入僵局。
裴戎率领众人从壁藻街的酒铺,来到城北的地下赌场。他们方才捣毁了苦海、慈航各一处据点,为了不被反扑围剿,必须及时改换阵地。
裴戎独坐一间房中,门窗紧闭。远处传来朦胧喧闹,那是魏灵光他们在发泄小胜后的兴奋。
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几碟零嘴,和一壶烧酒。
裴戎执起酒壶,将酒液倒入瓷杯,没有喝,而是推向了桌案的另一侧。
那里,昏暗的烛光拓印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影子忽地抖动起来,手指从阴影里伸出,端起瓷杯凑到唇边。
像是从身上褪去一件漆黑的斗篷,谈玄从影中现身。他小口小口地抿着烈酒,抱怨道:“你再不放我出来,我就要憋死在里边儿。”
“从前在璇玑云阁,师尊总是吓唬弟子,不听话的小孩要关黑屋。而玄最是英姿潇洒,谦逊机灵,向来得师尊喜爱,从未被罚禁闭。今日终知禁闭之苦……真是太无聊了。”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一块合掌能握的檀木。
这是一块珍贵的金药檀,产于万里之外的身毒,微香性温,能提神、降火、去痛。是裴戎在多宝斋库房里挑选物资时,一眼瞧中买下的。
赵档头以为他喜欢檀木,想要赠送他一尊三尺高,由名手雕刻的金药檀千手观音像。
裴戎婉拒这份礼物,留下钱财,拿走了那块金药檀原木。得空时,亲手雕刻琢磨。
他想要仿照阿蟾模样,雕出一个小像,选择的是阿蟾坐在海岸边喂鹰的情景。
裴戎的手指十分好看,长而修劲,骨脉分明。越是好看的手,用起来便越发灵活。
虽然只是利用短暂的空暇雕琢,没过几天,阿蟾的身躯,与停留在他微微抬高的臂膀上的飞鹰,已经成形。纹路细腻,惟妙惟俏,仿佛随时要活过来。
但那脸廓上五官一刀未动。
裴戎本想就着御众师的容貌雕上去,但在动手之际,他犹豫了,觉得阿蟾的长相也许不是那样。
虽然阿蟾一再表明,他与梵慧魔罗确为一人。但是裴戎心底里,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将两人分开。
也许越是仰慕一个人,便越不希望对方身上沾染一丝污浊。
谈玄喝了点儿酒,又无聊地搓了一会儿蚕豆。看了看裴戎神色庄重地捧着那块木雕,将脸凑了过去,笑容逐渐古怪:“就是他么?”
刻刀在裴戎指尖翻飞,令人眼花缭乱:“怎么?”
谈玄道:“男的?”
裴戎没有应声。
谈玄摇了摇头,口中啧啧:“看来,咱两家的儿子,还是得靠我生。”
说完,吊儿郎当地翘起腿,磕着蚕豆,安安静静地欣赏起裴戎的雕功。
这样的态度反倒令裴戎不太适应,犹疑了一会儿,问道:“我以为你会问他是谁。”
谈玄慢悠悠地摆手:“不急,不急。”
“我俩作为卧底,处境甚是危险。有一个心悦之人是好事,他能带给你宽慰,但也会成为你的弱点。所以,还是将他藏得严严实实得为好。”
“等到以后,我俩逍遥了、解脱了,再劳烦你向我引荐这位‘弟婿’。”
裴戎好笑地轻叱:“胡言论语。”
拇指摩挲过木雕,抹去尘屑,凝望那张依旧没有五官的面孔,陷入沉思。
他对阿蟾的感情既分明,又朦胧。
明白自己对阿蟾有着不同寻常的亲近与仰慕,待在对方身边便会感到宁静。但又不确定这种依恋只是对温暖的向往,还是真的心悦于君。
这样想着,抬眼打量谈玄,觉得他见多识广,成长的环境也很正常,在属于崇光公子的江湖传言里,还很有几段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
考虑着要不要说出实情,请教对方。但张了张口,不知该从何说起。
谈玄见他神色,露出兴味,坐正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样被他盯着,裴戎双唇微抿,更加问不出口了。
所幸,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难以抉择。
谈玄眼疾手快,收走剩下的蚕豆和一碟子没人动过的桂花糕,一个后仰,融入影中。
裴戎收起刻刀与木雕,文雅端坐,扬起温和笑容,唤道:“请进。”
门扉推开,进来的是魏灵光、柳潋、阿尔罕、风一笑、赵档头等人。血盟中的得力干将一个不落。
裴戎道:“外面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赵档头神色古怪,从袖中抽出三封信笺,递给裴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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