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彻夜巡逻的各大门派终于能鸣金收兵,休息一番。
然而老天似乎看不惯他们闲着,还不等人躺上床去,睡个囫囵觉。一则重大消息又将他们从屋中拽出,匆匆赶往西城与南城交界的菜市口。
那里,被慈航剑客运来十五具苦海杀手的尸体,一字排开,仿若当街贩售的猪肉。
今日商崔嵬没有出面,由一名慈航剑客向众人宣告,苦海黑鸦行迹已被他们勘破。过不了多久,慈航就能将之一网打尽,保证大家在长泰城中的安全。
听闻此话,又亲眼见到刺奴尸首,众人心中略略松下一口气,大部分人对慈航心生感激。
有人喊道:“关键时刻,还是慈航道场高风亮节,行事仗义。大家说,对不对啊?”
菜市口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慈航剑客连连抱拳,说道此乃应尽之力,他没说几句便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无论真心假意,这景象确实是道器之争开启后,难得的和乐融融。
东城娉婷河,架一石桥。
桥拱如柳,栏筑石狮,石面上精美的雕纹被风雨蚀磨得模糊不清。
三名刺奴抱着十六匹红绸,一头系于石狮,另一头抛入水中。红绸随白湍飘荡,绸面上用金线绣出的梵文,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那是众生主年轻时所著经文《杂阿含藏经》。讲的是消业灭罪的禅语,究本质而言,与《地藏经》、《磐若波罗蜜心经》等普世经文一般慈悲恢弘,教人为善。
无人知晓“万魔之首”的众生主,为何能写出这般足以成佛的经文。也没人能从这卷经文瞧出暗藏的祸心。
但世人惧怕众生主,不敢深入研读,唯有苦海及其统治下的西夷诸国参颂这部经文。
苦奴更是演化出一项传统,出战时将绣满《杂阿含藏经》的绸缎抛入水中,或挂于高处,让水风诵经,以保佑他们百战百胜。
裴戎坐在河畔,袒露肩背与胸膛。面孔苍白如雪,唇色更淡几分。撇开身上不断渗血的伤口,整个人如同失色一般,白得扎眼。
死人刀不愧是杀人杀我之刀。
昨夜与商崔嵬决斗到最后,他几乎要失去理智,将这位同门当场斩杀。还好关键时刻,咬破舌头,令自己清醒几分,并尽最大的毅力逼迫狭刀停住,方才没有酿成大祸。那样危机的场面,此刻想来,犹觉惊心。
没能取得敌手性命,死人刀即刻反噬其主。令裴戎内息混乱,经络里好似被冰刀形成的旋风,一寸一寸刮过,令他疼痛难当。最后全身崩裂出无数细小伤口,流血不止。
尽管用了各种疗伤药品,也难以愈合。每隔一段时间,血液便会将糊在伤口上的药泥冲散。
这种危险的状态,将持续整整一日。
裴戎掬起河中凉水刷去身上的血污,重新上药,漫不经心地想道:邪性至此,务必慎用。
十一捧着一个托盘走近。
裴戎瞧一眼盘中的东西,端起盛满猩红液体的瓷碗,扬脖饮尽。
腥腻苦涩,令人作呕,但他喝得干脆利落,面不改色。入腹后,身体泛起燥热,像是得到了新鲜血液的补充,令他惨白的面色稍微好上几分。
这是新宰杀的红锦鹿放出的血,最是补血养气,常用于治愈难产血崩的妇人。对于裴戎这种大失血的情况,亦是对症。
感觉自己情况好些,裴戎再看铺陈盘中的纸张,上面写有三行小字。
第一行,是投效苦海的宗门;第二排,是投靠慈航的门派;第三行是两不相靠,决心与正魔两道霸主争斗到底的势力。其人数总和乃是前二者两倍有余,足见道器的魅力。
这些中立势力,又被分成三类。
其中画叉的,是屠掉的门派。画圈的,是依据裴戎推测,可能的慈航诱饵。
慈航每夜埋伏在诱饵门派周围,若是苦海没有选中诱饵,他们便要匆匆赶去被选中的宗门。慈航根据路程不同,赶来的时间也不同。裴戎依据这些数据,推测出了慈航诱饵分布的大致范围。
裴戎提笔,在剩余几个名字上,重重一点——卫宁庄、素女宫、藏情殿与玲珑多宝斋。
卫宁庄地处凉州,与北漠接壤,毗邻古漠挞大沙漠,那是游牧部落的地盘。以刀戮王为首领的大雁城,及以陀罗尼率领的千佛之国正在交战。卫宁庄庄主风卿羽与刀戮王交好,卫宁庄或明或暗参与了古漠挞的战争,门下弟子是少有经历血火洗礼的战士,算是一个颇为扎手的点子。
素女宫与藏情殿则是相生相依,对外极为团结。攻击他们的道侣,会比攻击他们自身遭到更加猛烈的反抗,两方携手,实力不可小觑。
裴戎目光掠过这三个名字,最终落在玲珑多宝斋上。
思忖片刻,转头问十一道:“中立的门派,目前反应如何?”
十一根据散部在外的探子所得的情报,总结道:“在我等十日屠九门的威慑之下,他们已然坐不住。不停在暗中联络,似是寻求联合。但在谁来领导联盟之事上,迟迟无法达成协议。因而那所谓的联盟极为松散,只约定在遭遇暗杀时,相互援助。”
十一冷笑:“不过这种没有约束力的盟约几乎得不到实现。与其期望那些临时盟友舍己为人,还莫如期待慈航的伪君子为了他们的面子出手营救。”
裴戎手指摩挲着下颌,淡淡一笑,道:“但是慈航营救烫手得很。”
“一旦接下,便欠了对方一个大大的人情。接下来争夺道器,如何有脸出手?”
“可若孤军奋战,只会被我们逐个击破。”
“因而联盟之举势在必行。”
“我的机会来了。”
说罢,拍了拍手,几名刺奴扛着六具棺材来到刺主面前。
领头之人手掌狭刀,单膝跪地,沉声道:“大人,您吩咐的东西,属下已经全部备好。”
起身抽刀撬开棺盖,露出各色奇珍异宝,秘籍宝兵。一部分是他们屠灭宗门时收罗的,一部分是刺主自掏的腰包。
裴戎吩咐十一:“抬着这些东西,去见玲珑多宝斋的档头。”
“告诉他,我苦海行事向来大方。若他能接下我的条件,这六棺财物只是定金,后续价钱由他开口。若执意不从,那就请他往这棺木中躺一躺。我等定会将之隆重下葬,刻碑著传,好叫人们知晓这世上出了一位有情有义的大豪商。”
十一抱拳领命,目闪幽光:“属下定会与之分说明白。这么一宗好生意,想来多宝斋的档头必然不会拒绝。”
十一的任务进行得极为顺利。
他与刺奴避人耳目,来到多宝斋的据点城口酒楼。在暗中表明身份后,被多宝斋档头的秘密接见。第一件事情便是翻倒棺木,令黄金珠宝,宝兵秘籍涌漫至对方足下,接着将六口棺材扔在他的面前,提出条件。
玲珑多宝斋的档头,名为赵明蕴,正是那酒楼中迎来送往的小二。
赵明蕴能当上多宝斋六大档头之一,是何等圆滑聪敏。见此情形,瞬间明白他们的意思。顿时冷汗湿背,一派热情洋溢地答应了苦海的交易。
苦海的要求虽与他们最初在长泰的布局相悖,但与苦海合作,也能赚到大笔金钱。
既有钱赚,他这样的商人,又何必与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呢?
裴戎接到十一回复,吹起一声长哨,天边一声鹰啸嘹亮相和。铁背鹰飞旋而下,钩爪一探,抓住主人扬起的手臂。
亲昵地摸了摸铁背鹰头顶绒毛,它口中咕咕,撒娇似的蹭了蹭主人掌心。
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牌,挂于铁背鹰钩爪。唇贴鸟儿额头,轻声嘱咐:“去吧。”
右臂一抬,铁背鹰振翅而起,御风飞去。
片刻后,来到戮部驻地。
十一日里,拓跋飞沙手中活路十分清闲。不是招待投靠他的魔道宗门饮酒作乐,便是组织小规模的突袭,拖延慈航营救中立门派的时间。
这种任务,在拓跋飞沙看来,简直大材小用。
他很想用“杀鸡焉用宰牛刀”“想压住戮部不给建功的机会,直言便是,何必耍些不阴不阳的伎俩”等狠话怼在裴戎脸上。
然而御众师亲命裴戎为夺器的主事人,若他越权擅为,少不得又要挨上一通鞭子。
拓跋飞沙摸了摸后背,鞭刑造成的烂皮长好后留下大片凹凸不平的疤痕,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鬼脸。大呼无聊,在营地里举办一场角力比赛。
十多个脱得光溜溜的戮奴抱在一起,贴身肉搏,场面十分激情。
戮奴们大笑着,嬉闹着,将一坛坛酒水泼在参赛者的身上,扯着粗野的嗓门呐喊助威。兴致高昂间,从一堆涂脂抹粉的女人中,拽出一个看得入眼的,掰开双腿,席地幕天地打起滚来。
拓跋飞沙看得乐呵,从身旁茶盘里抓起一把金子,下雨一般洒向场中捶胸嘶吼的胜者。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鹰啸。
拓跋飞沙抬头,见一道黑点从天而落,抬手一抄,接住被飞鹰扔下的东西。
手掌摊开,露出一枚玉牌,满是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牌面上的“戮”字。拓跋飞沙哈哈大笑,抬脚踹翻身边的桌子,酒水、黄金哗啦啦倾洒一地。
吊起嗓门,一声长啸,将营中戮奴召集一处,高举玉牌:“戮字令出,不留活口。”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海鲨般的尖牙:“阴沟里的耗子已经完成它们的任务,该轮到狮子与猛虎登场了。”
戮部营地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苦海戮部正在忙碌备战,同一时间,谈玄却领着魏灵光悠闲逛街。
虽然与裴戎失去联系,但谈玄凭借自己收集的情报、敏锐的嗅觉以及对裴戎的了解,推测出刺部大致暗杀的对象。
神棍般地哄骗魏灵光一日换一个住处,避开厮杀的地界,没有让这个小和尚直面险恶危机。
今日,他又骗小和尚,说自己“星宿不利,与水犯冲”,要离开此前临河的客栈,去寻一处没水的地方歇脚。
小和尚有些怀疑,但被谈玄从《易经》说到《黄帝内经》,从星宿八字对人生的影响,说到客栈老板终日站着不坐还颠脚,必是水冲星宫犯了痔疮……一通接着一通的道理,砸得小和尚晕头转向,任凭谈玄牵着鼻子东走西游。
这时,有一个头裹布巾的冷峻青年,与谈玄擦肩而过。
谈玄只觉得脖子一痒,似有活物钻入肩窝,心道:裴戎回来了。
拇指大小的裴戎盘腿坐于谈玄肩头,握住他的耳垂道:“时机已至,今夜拓跋飞沙将率领戮部倾巢而出,对城中中立门派发动全面清洗。”
谈玄托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道:“你的决定是?”
裴戎道:“依你卜卦所言,前去素女宫、藏情殿。”
“此刻中立门派一盘散沙,群龙无首。危急时刻,极需一个威望、实力并重之人站出来,振臂高呼。”
“他们需要一个头领,我便送给他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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