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何天赐即将被吊死之时,一道剑光激射而来,割断绳索,令人重重落地。
慈航剑客终于赶到。
四蹄踏雪的骏马扬起轻尘,嘶鸣阵阵,商崔嵬勒紧缰绳,明锐目光射向二楼。
与楼上杀手对视一眼,尚未看清眉目,对方身形一晃,消失不见。
商崔嵬号令慈航剑客结队入楼,擒拿苦海杀手。
慈航剑客进入楼中,发现杀手早已撤退,只剩满堂身挂铜铃,不敢动作的嫖客与女人。
何天赐蜷成一团,哆嗦着解开绳索,捂着脖颈,猛烈咳嗽。好容易缓过劲儿来,凝望火光冲天之处,伤心哽咽。
忽觉肩头一沉,何天赐抬头,看到一张略带叹惋的面孔。
商崔嵬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少侠节哀顺变。”
见何天赐木然不动,他温和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长泰城中危机四伏,你需得打起精神。若你亦遭苦海毒手,让九泉下的同门如何安心?”
何天赐一把挥开商崔嵬,双目圆睁,痛恨的目光不像是面对恩人,倒像是面对仇敌。
一把揪住商崔嵬的衣襟,道:“慈航距我长泰驻地,不过三条街的距离。你等策马而来,花不了半刻钟的功夫,为何来迟?”
“难道你给我师兄的保证,只是做给旁人看的面子?”
商崔嵬被他拉扯得身子前倾,没有动怒,平静解释道:“苦海戮主率领百名戮奴,在西街磨石口,拦阻我等……”
未等他说完,何天赐从喉腔中发出一声低吼:“都是借口!”
狂怒之下,竟运足气劲,一拳击向对方。
商崔嵬没有躲闪,任凭那一拳稳稳落至胸膛。
何天赐贪图享乐,修行算不得勤奋。然生来天姿颇佳,又有一个“孝子爹”收罗各种固本培元、洗练根骨的灵丹妙药助其修行。虽然算不得高手,但也有几分实货。
这含怒一拳印于商崔嵬胸口,气劲勃发,令人身躯一震。
商崔嵬岿然不动,齿冠紧扣,一丝鲜血自唇边溢出。
何天赐微微一怔,惊愕压过怒意:“你为何不躲?”
害怕报复似的后撤几步,惊慌道:“莫要以为挨了这一拳,就能与你的过失相抵。我师兄弟们的性命没有那么贱……”
商崔嵬看着对方惊惶模样,心头微微一哂。
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师长的溺爱与优渥的生活将他们养得像是园圃中的鲜花,骄傲又脆弱,经不得风雨摧折。
一如眼前这个男人,他被灭门惨祸摧毁了意志,不思分析当前形势,替自己谋求后路,反而将控制不住的恐惧与怒火发泄于旁人之身。
心中默默摇头,对于没有经受过江湖磨砺的“孩子”,任何道理都讲之不通。
于是没再解释,问道:“长生门死了多少人。”
何天赐更加困惑,心中默算一番,哑声道:“五十六人。”
商崔嵬起身,缓缓走近。
何天赐以为他要报那一拳之仇,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撞上墙面,退无可退。惶恐不安道:“你、你要做什么。”
商崔嵬握住何天赐的手,操控它抚过腰畔,拔出一柄短匕。
垂头,以齿衔住左袖拉开,露出光裸臂膀。
双手交扣握住短匕,在臂上狠狠割下一刀,深可见骨。
商崔嵬长眉微蹙,咬紧衣袖,一声不吭。
然后是两刀、三刀、四刀……直至十刀已过,何天赐才从震惊回神,像是被匕首烫得握,挣开束缚,将之抛开。
颤声道:“你这是……你这是……”
商崔嵬剑眉蹙起,冷汗涔涔,捂着流血左臂,道:“我给予长生门承诺,却失信于人,该受惩罚。”
然后转身,扫视围观众人,双目熠熠,如长庚启明。染血右手握紧成拳,受伤左臂艰难抬起,覆于拳上。
声之朗朗,逸逸入霄:“我商崔嵬立誓,得我承诺者,皆受慈航庇护。若我麾下枉死一人,以刀刻身铭记此仇。来日定枭雠仇之首,为君筑碑!”
转头看向何天赐,道:“长生门的仇,我替你担下了。”
何天赐惊愕失神,看了看商崔嵬满是刀痕的左臂,又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手心,不觉默默淌下泪水。然后双膝跪地,向商崔嵬大礼相拜,哽咽道:“多谢。”
围观众人亦是动容不已,向场中那道毅如恒岳的身影微微欠身。
这一刻,他们皆被罗浮剑子的气度折服!
与此同时,寻花柳背后一条偏僻隐秘巷道里,裴戎观睹商崔嵬折服众人的一幕。
这条巷道阴暗逼仄,与其说是街巷,倒不如说是两堵墙间一条窄窄的缝隙。
裴戎背倚青墙,右足后跟点地,左腿抬起抵在对面墙上,弄了一个半倚半卧的舒服姿势。偏头,用余光斜睥着商崔嵬的身影。
心道:不愧是罗浮剑子,不愧是他那位“英雄”老爹养出来的人物。
抬起头颅,沉沉目光穿过狭窄巷口,仰望天穹中的星月。
他又想喝酒了。
这一回,不为在杀人前暖手,而为麻痹心中骤然烧起的火焰。
——他渴望胜过商崔嵬,渴望在正面交锋中打败他。好叫慈航知晓,他裴戎不输于任何人!
狭眸微阖,颀长墨影转身,隐入幽巷。
指尖摩挲狭刀,心想,我该去何处寻酒呢?
苦海黑鸦在长泰城的暗夜中盘桓,迅捷高效地践行他们的诺言——每过一日,便会有一家中立宗门被清除出局。
不停有人被死亡的压力打垮,放弃独立,分别加入两边阵营。
特别是正道,念及慈航道场行事正派,可以暂且托庇其门下,等待时机,再图他日。
然而,慈航道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容易利用。
但凡进入慈航据点的门派,人员皆被拆散,零零碎碎地并入以慈航剑客为首的队伍,随被客气相待,但受到严密监管,彼此间失去联络及联合的可能。
这个消息传出,投靠慈航的热潮顿时一淡。部分宗门仔细斟酌过后,生怕在以后更加激烈的争斗中,被霸主们当做炮灰,决定退出战局,保全自身。
而慈航与苦海,则一面分化其余宗门,一面进行杀人与救人的较量。
双方角逐厮杀持续整整十日,苦事刺部赢多输少,优势明显。
但这不能证明慈航剑客不如苦海杀手。毕竟慈航在明,刺部在暗。且刺部每屠一门,皆是精心策划。而慈航总要等到求救信号放出,才能确定说救的目标,常姗姗来迟,有时还会中了苦海的埋伏。
十夜过去,裴戎屠了九个半门派。
那所谓的半个门派是第十夜的目标“问心堂”,它是商崔嵬向刺部抛出的数枚诱饵之一。
原来,在血字告示公布后的第五日,商崔嵬为了扭转被动挨打的局面,精心挑选出几家正道宗门,暗中拜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说服其协助慈航设下埋伏,诛杀苦海刺部。
这几家宗门依计划,表面两不相靠,与其他中立门派一般,谨慎戒备刺部暗杀。实则驻地周围埋伏着数支慈航剑客的队伍,守株待兔。
虽然接下来的四天,刺部选择的目标皆不是设伏的诱饵。然商崔嵬耐心十足,始终按兵不动。
直到第十夜,刺部这尾黑鲨咬住名为“问心堂”的鱼饵,商崔嵬这才霜剑出鞘,发动雷霆一击!
那夜,裴戎率领五十多名刺奴,潜行至问心堂驻地。
在执行暗杀前,他仔细分析过这个宗门的情报。
问心堂功法走的是“肉身成圣”的路子,内劲深厚,擅使拳脚之术,等闲兵刃不能入身。
虽然苦海狭刀乃是寒铁炼成的上等宝兵,但刺奴们擅长的是偷袭、下毒等鬼蜮伎俩,与高手正面硬抗具有劣势。
为求万无一失,裴戎打算动用悲酥香等酥软筋骨的药物,削弱问心堂弟子的实力。
不同前九夜,或是雷雨大作,或是阴云漫天。今夜天气格外清朗,明月高悬,万里无云。
月光潺潺如水,勾勒裴戎棱角分明的脸廓,长眉逸飞入鬓,露出一只点漆似的眸子,犹如穹庐寒星。
裴戎将左掌贴于冰冷石墙,右手背于身后,做了几个手势。
一名刺奴颔首,足点石墙,窜上墙头。
他是天生侏儒,矮小如幼童,但四肢奇长,攀爬高处如猿猴一般轻松。
身法极快,翻过高墙时轻灵如猫,随之一个纵跃,落入院中老榕的树冠里。
等待片刻,西北风起,侏儒刺奴将早已准备好的香炉从布囊中拿出,无色无味的悲酥香随风吹入院落。
三支问心堂弟子的队伍,正挑着灯笼,来回巡察。
初时未有所察,然渐觉身子发软,以为是这几天彻夜值守,太过劳累的缘故。等到他们发觉古怪,皆已软倒在地,想要发出警告,却连嘴都无法张开。
侏儒刺奴见前院之人皆已中招,向刺主发出讯息,示意可以进入。
由裴戎引领,刺奴们安静有序潜入前院。
当行至院落中央,忽然地面一震,不由踉跄,坚硬的大地骤然变得松软,须臾化为一片沼泽。
众人渐渐下沉,幽黑沼泽如同一张饕餮之口,贪婪吞噬他们的身体。
泥沼没至小腿,裴戎眉目凛然,沉声喝止刺奴们慌乱的挣扎。
“这是‘化土为泽’的阵法,问心堂只修肉身不修法阵,定有其他帮手。”
临危不乱,心思急转,迅速作出分析:“八卦易术,兑为泽,位指东南,阵眼多半在此宅院东南方向的某处。”
飞速点出擅长身法的几人,命令道:“你等以身旁之人为阶,踩着他们肩膀,脱出沼泽,寻到阵眼,摧毁它!”
几名刺奴肃然领命,伸手攀住身旁同伴的肩膀,对方亦用双手扶住他们的腰背。沉声一喝,共同发力,生生将几人身躯从泥沼中拔出。足点同伴肩头,一个鹘冲,飞向屋檐。
以身作阶的刺奴因承重压,迅速沉没,没过一会儿,便被沼泽吞噬。
凌空腾跃的几人眼看就要登上屋顶,忽然几张大网撒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接着,数道剑光并起,如流星飒踏,从网住的刺奴身上交错而过,一时血肉纷飞。
逃出沼泽的几人,被当场斩杀!
屋顶浮云流转,现出诸多白衣身影。雪衣墨发,衣袂翩翩,宛如月下仙人。
其中一人身量奇高,被白衣剑客们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当中。
面孔逆着月光朦胧幽黑,但眉心一抹红痕鲜艳扎眼。
商崔嵬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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