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玄二人骑骡慢行,优哉游哉路过一家客栈。
客栈高挂一副匾额,书以“杏花林”三字,门前伙计牵着五匹健马的缰绳,将它们领至后院。
其中一匹分外惹眼。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瞳眸狭而锐,瞳仁呈竖状,与虎豹相类。毛皮细密的肩背两侧生出暗褐色的花纹,犹如猛禽羽翼的纹路。
在伙计牵起缰绳时,它颇为烦躁地刨起前蹄,冲人发出猛虎般的嘶鸣,吓得伙计慌张退步,连另外四匹健马也不安地退避开来。
谈玄淡扫一眼,道:“云追马。”
魏灵光歪了歪头,疑惑重复:“云追马?”
莫怪他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问。
初出须弥的小和尚,是个地地道道的土包子,那些少得可怜的江湖见识,全来自于倒挂在酒馆梁柱上偷偷听人讲书。
就这样装了半肚子似是而非的“江湖阅读”,叮呤咣啷地在江湖上混迹半月。遇到险恶事儿胡乱往前凑,力图体味一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快意恩仇。
竟没遇到套袋敲棍、杀人劫货一类的倒霉事儿——也许果如须弥方丈所言,傻人天公疼。灵光这孩子蠢得可人疼,连老天爷都忍不住想要照顾一二。
这样的江湖菜鸟,合该与热爱絮叨的谈玄相配。
真是瞌睡遇到枕头,完全满足了谈玄谈天论地的欲望。
诗云:天马出来月氏窟,背为虎纹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
这虎瞳翼纹的马种,乃是北方古漠挞独产的宝马。传说因其急动恃惊雷,扬蹄若追风,一旦跑起来,连云彩都要被它抛在身后。因而送入中原后,被当时中原朝廷负责牧马的群牧都使取名为云追马。
即使在古漠挞大漠,此类马种产量亦是极低,每年诞生的马驹不超过三十头。且常年生活在充满流沙、沙暴的荒漠深处,踪迹难觅。
若是有幸遇见,还会遭遇数只规模上百的马群的袭击——每一匹成年的云追马,天然便是一支马群的首领。
追踪、抓捕已是艰难,驯服更是难上加难。在古漠挞,也只有数量更加稀少射雕者,能够配备此马。
谈玄如此向魏灵光解释一番,总结道:“应是有古漠挞射雕者被刀戮王遣来,协助盟友凉州卫宁庄抢夺道器。”
摩挲下颌,暗自思忖:看来,古漠挞的战局趋于平缓,刀戮王尚有余力为盟友助拳。不过只派遣一名射雕者……大雁城将有什么大动作了?
魏灵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云追马,眸光晶亮。男人总是对奇兵、宝马有着深入骨髓的热爱。
即便,这个男人还只是个将将还俗的土包子和尚。
“谈兄,这论调怕是有些武断?我听说刀戮王与卫宁庄庄主风卿羽关系极好,送他几匹汗血宝马也不奇怪吧?”
谈玄微微一笑,道:“魏兄,你且仔细瞧瞧那匹云追马,有何古怪?”
“一匹马也有古怪?”魏灵光皱眉,仔仔细细端详宝马,“咦?好像……好像……比起其他四匹马来说,它有些饥瘦。”
谈玄手中蕉叶拂过胸膛,温然笑道:“这便是了。”
“卫宁庄位于凉州,距丹雀不过千里,连那四匹普通健马行至此地,依旧膘肥体壮,若这云追马属于卫宁庄,除非饱受虐待,又怎会饥劳至此?得此宝马,哪家王公贵族、宗门势力不是好生供养着,又怎会虐待于它?”
“而古漠挞地处北漠,距离中原腹地的丹雀州万里之遥,他要赶上这场盛世,必须日夜兼程,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一路奔驰。这样辛苦的路程,令宝马疲累至此也就不足为奇了吧?”
魏灵光摸了摸头顶寸毛,露出恍悟之色。
而后两人跨过一座石桥,行至一家宅院。
魏灵光大叫道:“这个我知道,是素女宫的驻地!”
谈玄笑盈盈道:“魏兄不必如此激动,在下也瞧见了门廊上挂起的芙蓉灯,与你在城门口看呆的那位姑娘没入此门的背影。”
魏灵光顿时羞红了脸,连连摆手:“欸,我、我不是……”
谈玄摇头笑道:“魏兄眼中只有红颜佳人,却没瞧见那些墨衣苍面的葬情殿弟子。”
魏灵光微微一怔:“葬情殿?”
谈玄笑眯眯道:“说起来,这两家既是同林鸟,又是生死仇。数百年来的爱恨纠葛令他们缠绕成一株相生相依的并蒂莲,再也撕扯不开。”
在江湖上行走,若遇素女宫,必见葬情殿,若逢葬情殿,必知素女宫。
两家门派宛如孪生婴儿,形影不离。
素女宫修的多情道,而葬情殿修的无情道。
道途截然相反,本应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素女宫弟子需以情炼心,天下间有哪一种男人能比葬情殿中冷心冷情的石人更具挑战?
葬情殿弟子需勘破情劫,人世间又有哪一种女人能比素女宫中美艳多情的妖姬更能砥砺道心?
因而,两家门派祖师歃血为盟,彼此多有联姻之事。
不为享受男女之情,而是将对方作为自己的试炼石,无论情有多浓,到最后必然会分出生死……
若是苍天不怜,令他们诞下子女。这个孩子往往会拜入夫妻中胜者一方的宗门,走上自家爹娘的老路。
这便是大道争锋的残酷!
听到此处,魏灵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起在城门口见到的闵毓秀,觉得这位有着新月般的眼睛,杏花似的娇容的少女,不该是这般悲惨的结局。
谈玄不曾回头,却似“听出”魏灵光的心事。
他道:“魏兄,在下奉劝一句,素女宫的弟子碰不得。”
魏灵光听他这样一讲,低垂着头,心中有些失落。
谈玄慢悠悠道:“但是,你若能将她从素女宫抢出来,逼她改投他派,到时候你就想怎么碰,就怎么碰了。”
魏灵光有些吃惊,迟疑道:“谈兄,你方才……似乎轻描淡写地讲了个浑话?”
“咦,有吗?”谈玄双手揣袖,眉眼弯弯,“你错觉了。”
就这样,一面走,一面评说。谈玄不负其先前所言,果然带领魏灵将城中势力见解了七七八八。
一路上,魏灵光震惊于谈玄的见识广博,敏锐多思。
目含憧憬地仰望谈玄儒雅端秀的背影,只觉得这世上如何能有如此聪明绝顶的人物,莫不是神仙转世。
然而,这位神仙一般的崇光公子,此刻正有些洋洋得意地向影子里的裴戎传音:怎么样,听罢玄之精妙见解,是否对玄刮目相看?
裴戎沉默片刻,道:“这就是你的独特癖好?”
——找个不相熟的人,翻弄口舌,卖弄学识?
谈玄对于自己喜好人前显圣的行径,不以为耻,反而义正辞严道:“我知你身为苦海刺主,对于各方势力的消息只比我更加灵通。在你面前聊这些,乃是班门弄斧。”
“然而茶馆若无茶客,说书之人满腹故事诉与谁听?”
“玄既入长泰,此城便是我的戏台,没有看客捧场,我着实提不起兴趣呀。”
影中传来冷然一嗤,谈玄忽觉身下晃动。
来不及查看,便闻老骡“咿呀”一声,重重趴倒在地。
触不及防之下,二人滴溜溜地滚下骡背。
谈玄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拍去尘土,扶正儒冠。
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魏灵光对视一眼,曲指抵唇,尴尬轻咳:“骡老不远千里载玄而来,怕是劳累了,我们步行吧。”
心中埋怨,裴兄,你真不懂情趣。
裴戎回以一声冷笑,呵。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