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分,烈日高照。
苦海三岛沸腾莫名,无数人奔走相告。
去看呀——快去看呀——
“御众师有令,戮主拓跋飞沙无令擅离苦海,且越权插手别部事务,两罪并罚,当众施以鞭刑,以儆效尤!”
听闻此讯的苦奴们,不禁血气激荡,兴奋至极。
苦海等级森严。
每一名苦奴进入七部,会在身体隐蔽处烙以“戮、刺、生、葬、欲、刑、命”中的一个字样,昭示其身体、性命,乃至魂魄归属于部主。是部主最忠实的飞鹰与走狗,任由上位者对其予取予夺。
高压的统治令苦奴拥有极强的纪律性与执行力,然而也扭曲了他们的心灵。
受欺忍辱的伤痛有多深,以下克上的欲望便有多强。
能看到高高在上的部主当众受刑,苦奴们打心底迸发出无限快意!
很快,中环岛的校场外,聚集万人有余。
裴戎在赶来的路上,碰到魏小枝。
娇小的生主似乎对昨日遭受的恐吓尚未释怀,一面低眉顺目,对刺主嘘寒问暖,一面又小心翼翼,与对方保持距离。
两人维持十步之远,一前一后达到校场,被重重叠叠的人墙堵住去路。
不待裴戎发声,便有人极有眼色地发现刺主到来,狐假虎威地喝令众人后退,为裴戎让开一条通路。
魏小枝紧随其后,沾着裴刺主的光,挤到看热闹席位的最前方。
校场中央,早已架起一座高台。
粗粝圆木竦峙,垂一对铁索,索连龙爪,寒光奕奕。
刑主独孤抬腿踩在木桩上,环抱双臂,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反倒是身旁掌刑童子神情肃然,双臂高举,捧一柄幽黑长鞭。
台下苦奴们推搡喧闹,校场热闹得如同集市。
独孤挑起眼皮,提足重重一跺,轰然巨响,高台瞬时塌了半截。
抬首环顾四周,面苍目暗,冷若霜刀。
令苦奴们从骨缝里渗出冷意,喧嚣之声渐渐低微,直至四方俱寂。
独孤缓缓抬手,两名刑奴将拓跋飞沙押解上高台。
拓跋飞沙衣袍肮脏,蓬发散乱,形容甚是狼狈。然一双浓眉之下,刀目凛然,暴戾之气不减。
刑奴按住拓跋飞沙双肩,令他跪地。
然而无论怎样施力,拓跋飞沙皆一动不动。
指陷肉中,面色紫涨,用尽全力也只是惹来对方的猖狂大笑。
拓跋飞沙桀骜不驯地高昂头颅,用蔑然目光挑衅独孤。
独孤冷冷一笑,从掌刑童子手中拿起长鞭。提腕一动,鞭影如毒蛇吐信,狠狠抽于拓跋飞沙左腿膝弯。
拓跋飞沙面露痛苦,“嘭”的一声,左膝跪地。
独孤随即一脚踹于其右腿。
又是一声重响,拓跋飞沙双膝落地,狼狈地跪倒在刑主身下。
两名刑奴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脸面,心有不渝,毫不客气地拔下拓跋飞沙的衣物,露出精壮上身。
割开其腕间绳索,拉住手臂,一左一右,分扣在与铁索相连的龙爪勾之上。
拓跋飞沙暴戾地瞪视二人,从喉中发出一声声威胁的低吼。
当独孤执鞭走近,甚至极为不屑地冲他脚边淬了一口唾沫。
独孤脸上闪过一丝薄怒,右手高高扬起,漆黑长鞭如毒蟒盘曲。
蓦然一人道唤道:“停手。”
声音极低极浅,却直催心魂。
数万苦奴一阵骚动。
以西北方为轴线,黑压压的人潮不断退避、匍匐,宛如寂静幽海皱起一片柔波。
苦奴们脊背压低,以额触地,向来人表示谦卑敬意。
视线与地齐平,只能看到黑色衣裾,与间或探出的优美足弓。
不少苦奴喉头微颤,强行克制想要将御众师的双足捧入手中亲吻的欲望。
裴戎也在茫茫人群中向来人看去,威峻身影引入目中。
熟悉的眉目,迥然不同的眼神。
离海岸一会将将过去半个时辰,裴戎觉得自己有些思念阿蟾了。
梵慧魔罗登上高台,来到拓跋飞沙身旁。
拓跋飞沙抬头仰望御众师,双目骤亮,含以炽烈崇敬。似久行黑夜之人,忽于漆黑天地间看到一缕曦光。
拼命撕扯铁链,用膝盖跪行至梵慧魔罗足下,大喊道:“御众师,请用您至慧至明之眼照看尘寰,无见,无不见!”
“谄媚不能动摇您至坚之意!谗言不能扰乱您通慧之心!”激昂之语,如雷轰鸣。
苦奴们听到拓跋飞沙的呐喊,兴奋难耐。
自裴戎与拓跋飞沙乘囚车归海。一人送入刑殿,一人公开鞭刑。如今谁人不知,刺、戮两部分庭抗礼,势如水火。
拓跋飞沙这席话,差不多是当着众人之面,叫嚣裴戎乃进献谗言的小人,用下作手段迷惑了御众师。
校场中各色目光暗觑裴戎,想从他脸上瞧出恼恨,最好是克制不住与拓跋飞沙争相叫骂。
然而,纵使直面拓跋飞沙的唾骂,裴戎依然沉静自若,连眉峰都不动一下。仿若戴着一副幽白面具,沉默坚韧得无懈可击。
梵慧魔罗环抱双臂,右足虚点,慵懒斜倚在垂挂铁链的圆木之上。
听完拓跋飞沙控诉,舒展臂肱,同独孤招了招手。
独孤微一怔,随即翻腕收折长鞭,恭敬奉于梵慧魔罗手中。
梵慧魔罗手指拂过鞭子,分出三十六条细丝,宛如春雨下的柳绦,婉转舒展。
执鞭者端雅宁静,好似手执杨柳,垂顾凡尘的观世音。
并起二指再度拂过,三十六条细丝微微一震,生出密集可怖的棘刺。
拓跋飞沙浑身一颤,噤声不语。
梵慧魔罗笑问:“御众师会错吗?”
拓跋飞沙神情恍然,眼中闪过一丝后悔与羞愤,垂头闷声道:“御众师不会错。”
“可、可是,属下对您忠心不二!”
“属下所做一切,只是想让您多看我一眼!我……”
话未说完,拓跋飞沙身形猛然前倾,若非被铁索拽住,差点儿栽倒于地。
梵慧魔罗右足碾于拓跋飞沙阔背,赤足走来却纤尘不染的足底用力压住脊峰,温和道:“飞沙,我非刚愎自用的暴君,听不得忠言逆耳。”
“你可以向我陈情、谏言,甚至可以在与我谈崩后,摔门而去。”
“只是,你须记住一点。”
“御众师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只要本座做出决断,无论你如何不满,也必须服从!”
梵慧魔罗漠然道:“记住这一鞭。”
长鞭甩下,血肉撕裂。
拓跋飞沙痛苦挣扎,惨烈痛呼响彻云霄。
校场霎时沸腾了!
苦奴们将规矩抛诸脑后,大声嘶吼、欢笑与喝彩,仿佛在过一场盛大的节日。
他们张开双臂,迎接长鞭飞舞时飞溅的肉屑与血雨,如同干涸大地迎接甘霖。
戮主的鲜血与哀嚎像是最为炽烈的美酒,在万人间蒸熏出一种不可理喻的美妙醉意。
梵慧魔罗没有喝止这种荒诞的欢愉,甚至默许与纵容。
魏小枝害怕极了,被众人难以理解的狂热与癫劲儿唬得面如土色。
人群每每暴动一次,他瘦削的身子便低矮一分,努力缩入裴戎身后。像是一只被雷声吓破了胆子,等着被母猴捉去的猴崽儿。
裴戎双目黑沉,十指微颤,缓缓攥紧。
他不是害怕,他是在憎恶。
憎恶此刻苦奴身上展现出的毫无理性与人性的快活。
人有七情六欲,快乐的源头不一而足。譬如有人好杯中之物,饮酒千觞,飘飘入仙;有人耽于美色,倚红偎翠,流连忘返……寻常人的快乐为酒、色、财、气,而苦海的快乐却为鲜血与挞辱!
裴戎甚至看到,有的苦奴竟因行刑的场景性/欲高涨,在第十鞭落下时,裤裆难看顶起。
裴戎时而质问自己,为何要与苦海作对?
他虽为罗浮亲子,然而只在白玉京长到五岁,没有受过多少来自慈航的教诲,因而不像其他慈航道子那般心怀天下。
有时,甚至觉得慈航对于苍生、天理的愚忠,恰若苦海对于杀戮、权势的膜拜,皆似入魔一般。
然而,每当这个时候,看到这样的场景,裴戎不得不承认——苦海之人都是一群疯子、恶徒与狂者,一如他们的首领!
天下若要安宁,必须建立合理的秩序。使弱者不会遭到过分侵犯,强者不敢任性恣意。
而这群疯子与狂人是天生的破坏者与践踏者。
如若放任他们的暴行,整个天下便会沉沦如苦海。
说实在的,裴戎已经受够了苦海的生活,不想一辈子都这般胆战心惊的活着。
这样想着,裴戎用狭刀逼退身旁兴奋到癫狂的苦奴,在自己身边清出一丈有余的空地。
并反手从后背拔下紧张不已的魏小枝,拎住他的后领放在地上。
魏小枝这才小声地轻嘘一口气,低头揉搓着袖子,嘟嘟囔囔不知说着什么。
隐约可闻这样的字句——总有一天……当个赤脚大夫……离开……离开……
裴戎没有理会他,目光越过人群,凝望那位执鞭之人。
那样猩红与美艳,仿若诸天神佛从九霄云端抛下的灭世之火。
御众师似有所感,回眸而望。
两人的目光隔着茫茫人海,凝睇相对。
裴戎微微一怔,谦卑垂下头颅。
二十五鞭歇,风平浪静。
棘刺勾着零星肉屑,鲜血顺着低垂的鞭首滴落,集出一片血泊。
受刑后的拓跋飞沙看不出人样,歪歪扭扭地吊在铁索之上。
他剧烈喘息,挣扎半晌,缓缓垂首,虔诚亲吻梵慧魔罗走过的地面。
脸上的血珠自颌尖坠落,在那洁白如贝的足趾上染出红痕。
濒死的受刑者喘息,呢喃。
“御众师……请宽恕我……宽恕我……”
梵慧魔罗微微俯身,手指轻抚拓跋飞沙凌乱蓬发,朗声道:“裴戎。”
人群霎时骚动起来。
御众师为何会唤裴戎?是他偏爱刺主,想替刺主出气?还是怒气未平,想给刺主同样来上一鞭?
裴戎朗然应声,越众而出,在虎狼环伺的目光中拾级而上。
手握狭刀,单膝跪地。
“御众师。”
梵慧魔罗笑望裴戎,道:“拓跋飞沙,是我亲命的戮主。”
亦对拓跋飞沙说道:“裴戎,是我信赖的刺主。”
“你二人皆为我左膀右臂,当相互扶持,共担苦海大任。”
裴戎与拓跋飞沙二人,无论心思如何,皆垂头称喏。
“既如此,便一抱泯恩仇吧。”
没有丝毫犹豫,裴戎一把拥住拓跋飞沙。
拓跋飞沙亦无比亲昵地将下颚搁在裴戎肩头。
两人互拥而笑,似是生死之仇一抱而泯。
但心中明白,他们相依的身子紧绷如铁,亲切的笑里暗藏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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