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时分,熹微晨光透过青纱,将窗牖精美镂纹拓在裴戎面颊之上。
卯时一刻,裴戎睁眼——无事时,惯常在这个时间清醒。
目凝屋顶,四肢大敞,在地上静静躺卧片刻。
休息一夜,痛感变得迟顿,骨头硌得发僵。
忽觉肩窝有些发痒,似有活物在脖侧蹭动。侧头一看,对上一双圆溜溜、琥珀色的猫眼。
裴戎动了动眉尾,曲起指节从猫儿下颌摸至胸口,最后在它毛绒绒的肚皮上搔痒。雪团似的小猫,舒服地眯起眼睛,口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
裴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拎起猫儿放入茶盘,揪着尾巴将猫团好。
来回走动,活动筋骨。
再从地上的药瓶中挑拣些治疗外伤的药物,换药,敷好。
房门推开,天色未亮。
现出身形,嶒峻,冷漠,乌发打理得分毫不乱,双眸果决明锐,犹如碧穹中的鹰隼。
——苦海刺主应有的威仪,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走出宅院,踏上长街,一带白墙青瓦,层叠如嶂,大大小小宅院偎依簇拥形成方圆百里的聚落。
苦海中环岛的西南边是刺部的地盘,一万三千名不同品阶的刺奴或独身,或携着家人居住于此。
裴戎沿着低矮石墙缓缓走过,闻得生火造饭的呼啦声,孩童讨糖的啼哭和妻子打骂丈夫的尖叫,方才感到些许人世的气息。
走出刺部聚落,翻过由风化白岩垒成的山丘,能达到中环岛的西南海岸。
裴戎一个鹘冲,跃下山崖,拨开人高的绿蕉,露出一条草木掩映的小径,闪身进入。
靴子踩在细碎砂石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绕开障目礁岩,视野变得豁然开朗。
天光未破,沧海幽微,轻潮澹澹,山岛竦峙。
嶙峋礁石如墨染,一人曲腿半仰坐于石上,海燕、信天翁、游隼等飞鸟落了满身。长风过襟,目光悠然,以观浮天沧海远。
裴戎缓步走近,鸟儿似乎嗅到杀手身上的血气,扇动羽翼纷纷飞离。
观海之人接住一枚落下的白羽,转身迎向来人。
他抬首展颜一霎,天光破层云。
海面升起的霞光照亮男子的面孔,裴戎神情怔忪。
他很难想象,今后的人生中还会有比此刻更加动人的美景。
强压微微上翘的嘴角,故作漠然:“阿蟾,还是梵慧魔罗?”
拥有梵慧魔罗相貌的男子,淡淡道:“阿蟾。”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带着一种慑人的磁性。
“会来此处的,只有阿蟾。”
阿蟾拍了拍身旁空位,示意裴戎落座。
于是二人偎依在一处,肩并肩地眺望海面。
观海,是阿蟾的喜好。
他告诉裴戎,看着辽阔浩瀚的事物,能令他生出自由无羁的感觉。
裴戎表示明白,便常来与他一同观海。
阿蟾以为裴戎与他志趣相投,实则裴戎的喜好,是看阿蟾。
阿蟾与梵慧魔罗长相一模一样,但若仔细一瞧,便能发现两人显而易见的不同。
梵慧魔罗总是淡淡含笑,然而他的笑容犹如黄昏时分所逢的鬼魅。带着蛊惑的美,却不祥。
阿蟾不爱笑,神情寡淡,宛如月照梧桐拓下的疏朗剪影。一旦笑起来,似春风酿雨,温暖入心。
然而,这两人又确为同一人,分享着同一具躯体。
他们知晓彼此,又不知何基于种缘由,互不干涉。
仿佛阿蟾只是梵慧魔罗身体中的一个房客。
御众师待其甚为有礼,又甚为疏离。
裴戎能发现阿蟾的存在,源于一个巧合。
两年前,裴戎出海归来。
腰间革囊中装着刚刚割下的新鲜人头。
然心情烦闷,不愿急着去往葬部验收。
此次被他暗杀之人,名唤欧阳无私。
裴戎在行动前,查阅关于欧阳无私的情报。不看还好,一看竟将他这位见多识广的杀手“震”得有些失神。
裴戎为积累功勋,早日登上苦海高位,杀过太多正道人士。
起初,他跨不过心理那道坎儿,每次完事儿后,都会躲在房间里流泪干呕。
后来,人越杀越多,心智渐渐成熟,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活着本就艰难,别再同自个儿较劲。
所幸那些所谓的侠客,多多少少身上都有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
有功该赞,犯错该杀,所谓功不抵过——秉持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裴戎自认也算“杀亦有道”吧。
然而,欧阳无私不一样,
他是一名真真正正,不掺杂任何水分的侠客。
老欧阳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大侠
——裴戎不禁摸了摸鼻子,第一次见到“大侠”这玩意儿还能成祖业的。
素有乐善好施,轻生重义之美誉。
——意思就是,钱给了穷人,命给了义气。
老欧阳家传到如今,已从江南豪商沦落至家徒四壁,族人也从五世同堂死到只剩欧阳无私一根独苗儿。
年过三十,还娶不上媳妇。终日为锄强扶弱,伸张正义四处奔走。纵然生活困苦,依然乐此不疲。
有人记得,他曾在喝醉酒时,蹲着长凳,以箸敲碗,纵声高歌:“天为被来地为床,一条青川作澡堂。夜宿破庙梦论禅,日醉青楼花访花娘……”
酒客们哄笑:“说的潇洒,可惜连个婆娘都没有,只能抱着破庙里的菩萨入眠?”
欧阳无私挺直腰背,醉醺醺地一拍腰间破剑,嚷嚷道:“这就是我婆娘。”
又唱:“出鞘斩敌八千万,入鞘……”
大家起哄道:“怎样,怎样?”
欧阳无私嘿嘿一笑:“两腿一夹入洞房。”
人们哄笑起来,整座酒馆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然而,快活不了多久,这位“大侠”便因没钱付账,如死猪一般扔上大街。
第二天醒来,还是那般乐天悠然,为穷人出头,为兄弟入死。纵然落魄如乞,他那颗金子般的心肠依然熠熠放光。
在一次灾荒中,欧阳无私集结一群初出茅庐的少侠,和快要活不下去的难民,将平阳城中所有黑心粮商的屯粮洗劫一空。
有的难民抢红了眼,竟开始拔刀杀人。
欧阳无私以肉身挡下几刀,徒手抡翻数人,再用脖子抵着另一人的刀刃,怒吼道:“不要让自己变成如他们一般的畜生!”
在他不要命的气势下,所有粮商及其家眷保全性命。
然而,他们并不感念欧阳无私的救命之恩,收拢剩余财产后,联名在苦海挂了一单任务——三十万两黄金,换欧阳无私及其同伙的头颅!
裴戎了解到欧阳无私的生平,很是动容,第一次如此想挽救一个人。
甚至冒险动用秘法,向慈航发去一则消息,请求师尊出面保下他。
然而慈航的回复很是冷情,言欧阳无私只是一个无关大局的小人物,告诫裴戎不要因为此人在战绩上留下污点,延缓晋升高位的步伐。
裴戎虽然失望万分,但仍驯服地遵从命令。
欧阳无私死得很安详。
他抱着酒馆施舍的半坛残酒,倒在破庙的草堆里呼呼大睡。
人醉得厉害,没有察觉到半分杀意,便被杀手割去了头颅。
裴戎蹲在无头尸体前,静默得犹如一尊石像。
良久,拎起头颅,拨开乱发,凝目人面。
心道,这人有什么样的魅力,让我生出想要救他的念头?
困扰许久,直到乘船回到苦海,方才醒悟——
他想挽救的,非是欧阳无私,而是这个男人所代表的良知。
这样的认知,令裴戎感到惶恐、愤怒与憋闷。
虽然不想承认自身已被苦海同化,然而他确非出淤泥不染的白莲。
时至今日,他可以没有丝毫不适地观看刺奴们奸/淫良女、折磨俘虏取乐。纵然从不亲身参与,但在心态上与真正的杀手、屠夫和强盗无甚区别。
携头颅,在海岸边漫步,想让清凉的海风吹散些许忧思。
拐过风化的白岩崖时,听到一阵响动。
杀手的警觉令他神经绷紧,掌握刀柄,缓步走近。
与显露身形的人影四目相对。
裴戎微微一怔,呆得像个傻子,随即单膝跪地,躬身垂首:“属下参见御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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