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回应是端着茶杯喝茶,一句话都没有。
气氛应该是有些尴尬的, 不过皇后不觉得尴尬, 因为这是她故意的, 至于皇帝……
她太了解皇帝了, 皇帝心中自己只有自己, 纵然是现在一句话不说,也不过是装作愧疚,他心里必定是目空一切的笑着, 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就是去年收拾老六……若不是陛下觉得老六太过张狂, 不仅仅是压了有名无分的太子,更是骑在了他这个皇帝的脸上, 她又怎么可能会成功?
皇帝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去选继承人?
这一路他得到皇位、站稳脚跟、收拢皇权走得多么艰难,他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他的这些儿子们……甚至是孙子们, 但凡身上有着一星半点他的血脉的人,都是敌人。
皇帝为什么要叫万岁?真正掌握了这样的权利, 又有谁不想活一万岁的?
皇后心中默默啐了一声,脸上挤出笑容来, 叹了一声,好像方才的沉默是在想着郑姑娘一样, “郑姑娘的确不错, 我仿佛听见有谁问过她,是花朝节附近的生日, 今年定下来, 等明年成亲正好十七, 年纪也合适。”
皇帝没理这茬,茶杯一放,四平八稳问道:“其他两位姑娘呢?”
一瞬间皇后的嘴角似乎绷不住了微微下垂,不过她很快就又扯了浅笑出来。
“长兴侯家的姑娘认错人了。”皇后声音里有了笑意,“追着靖王跑了一路,后来遇见尚平了才知道。”
“性子有点迷糊,不过却是最活泼的一个,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听她说了,她把北边四个宫殿全逛了一遍,因此午饭要了两碗,她倒是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掩饰。”
皇后言语里难掩对她的欣赏,“这个姑娘我也挺喜欢的。”
皇帝嗯了一声,又追问道:“还有一个姑母家里的姑娘呢?”
这话一出口,皇后似乎有点僵硬,她小心看了皇帝一眼,放下手中茶杯,道:“她跟福清大长公主脾气挺像的。”
“怎么说?”皇帝看了她一眼。
听见皇帝说得是“怎么说”这等较为缓和的语气,而不是直接来一句“说”,皇后便用了略带埋怨的语气,道:“她把许侧妃给推了。”
稍稍等了等,待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是已经回忆起许侧妃究竟是谁之后,皇后这才叹气,“许侧妃,唉……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
“当时都在玉熙宫里,湘君正说当年福清大长公主的趣事,不知道谁笑了一声,说她也是能住进来的,然后芳苓就害羞了,一把推开许侧妃跑了,若是不是供桌挡着,人怕是就倒了。”
“芳苓这性子……”皇后摇了摇头,“她虽然是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儿,却不是大长公主,这样的脾气怕是跟王爷过不到一起。”
皇帝没说什么,又喝了两口茶这才站起身来,道:“朕知道了。”说着便离开了。
皇后眉头微微一皱,不过自觉自己说的话天衣无缝。
拿长兴侯家里的姑娘给靖王挖坑,傅芳苓更是不可能嫁到皇家。别看陛下对自己儿子说训就训,说降为郡王就降了,但是也仅限于自己收拾,若是别人给皇子没脸,那一定是要倒大霉的。
皇后轻松了下来,回到内室修养去了,想从皇帝手上谋取皇位……一定得有耐心。好在这宫里没有谁比她更有耐心了,也没有谁比她更懂皇帝的心思了。
皇帝出了坤宁宫,等在廊下的戴公公立即跟了上来。
坤宁宫跟乾清宫不过是前后脚,不过皇帝今儿明显不想回乾清宫,而是道:“跟朕去御花园走一走。”
戴公公眼神一使,立即有太监跑了出去,先去御花园准备了。
皇帝要逛御花园,尤其是这个时候,肯定是要清场的,万一说上一两句什么话叫听见了……
沿着坤宁宫一路往北,出了坤宁门就是御花园了。
夕阳西下,御花园里已经有点暗了,皇帝年纪也大了,更是想着长命百岁,完全没有往小路上走的意思,戴公公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皇帝笑了两声,略带着点自嘲的语气道:“朕都这把年纪了,不会自己找麻烦的。”
戴公公又是讪笑两声,跟在后头不说话了。
皇帝沿着大路,慢慢地走到了天一门。
天一门进去是一大块空地,正对着钦安殿。往常选秀女就是在这一处。
皇帝忽然冷笑一声,道:“认错人了?”
戴公公两步跟了上去,苦笑道:“陛下……”
皇帝回头看他,目光中透着不满意,“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陛下。”戴公公神色严肃起来,“不可能认错人的。”
“正如许侧妃所说,她们进宫的时候,不把人认全了是不可能放出来的,这些姑娘进宫也是一样。”
“皇后娘娘要在太液池赏荷花,请了什么人是早就说了的,这次宴会要做什么或明或暗的也都给了暗示,所以长兴侯家里的姑娘,也是心知肚明,她进宫是给皇子相看的。”
“鲁王爷今年十九,大病初愈,身材瘦削,肃王今年十七,虽然已经有了天家威严,但是稚气未脱,靖王爷早已年过三十……长兴侯家的姑娘,除非是家里没见过男人,否则怎么也不可能把这几位王爷认错的。”
皇帝冷笑了一声,“不是认错,就是故意的。”
后头的话就不用戴公公接了,他稍稍退后了半步,依旧跟在皇帝身后。
长兴侯传到现在,祖产败得差不多了,家里子弟又没有出息,靠得全是专营,这样一家子看上了靖王爷,为什么能?
还不是靖王爷风头正盛,已经有了隐太子的地位。
所以长兴侯才要冒着触怒皇后的危险,去巴结靖王爷啊,毕竟跟王爷正妃比起来,还是后宫嫔妃更有出息一点。
而且大魏朝从开始到现在传了十来个皇帝了,只有一个是嫡子继位,这么一算,给皇帝当嫔妃甚至比当皇后都要前程远大。
戴公公悄无声息的笑了,哪知道皇帝忽然转身,看见了他脸上的笑意,皇帝眉头一皱,道:“你笑什么?”
戴公公腰弯得更低了,道:“老奴想起一件事儿来。”
皇帝来了兴趣,“什么事儿?”
“老奴记得那会七公主刚六七岁的样子,几个公主都是差不多的年纪,皇后娘娘经常叫勋贵家里的女孩子进宫陪着一起玩,其中就有大长公主家里的姑娘。那会王爷们也不过十岁出头,有时候也陪着一起玩。”
这事儿说真不真说假不假的,哪朝哪代都是这么来的,而且也没了查证的余地,再者就是皇帝自己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他肯定有印象。
更何况……跟皇帝朝夕相处的戴公公已经察觉到皇帝开始糊涂了,却又不想承认,那怎么办呢?只能装作自己记得很清楚了。
皇帝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点怀念来,道:“不错,那时候宫里天天都是笑声啊。”
戴公公又道:“老奴还记得大长公主家的姑娘,很得贺妃娘娘喜欢,还得娘娘不少针线呢。”
这话也是半真不假的,谁家的姑娘进宫来给娘娘们请安,总是要得针线的,只不过他这么一说,意思就全变了。
对于这个病得完全没法争的贺妃,皇帝还是有点怀念的,他叹了口气,“你一说朕倒是有点印象了,那阵子尚平身后总是跟着个小姑娘,只是后来贺妃病得严重……尚平就天天去侍疾了。”
戴公公不说话了,他觉得这个引导已经足够。
皇帝后宫几十号嫔妃,他天天看见的不是争宠就是嫉妒,所以只要稍稍往下一想,就是——
大长公主家里的姑娘为什么要推许侧妃?因为她是鲁王侧妃啊。
可她为什么又要推鲁王侧妃?因为她曾经跟鲁王爷两小无猜啊。
傅芳玲的性子跟大长公主有几分相似,戴公公满意极了,只是不知道他给许侧妃准备的这份贺礼她满不满意?
鲁王府里,天已经暗了下去,因为搬家搬得急,头一顿饭是在外头酒楼叫的,用过晚饭,许元姝差人去叫了施忠福来。
原先在东三所,大家都住在一起,什么事儿直接用眼睛就能看见,不过到了鲁王府,每个人的院子都快赶上东三所的,尤其是那两个通房的宫女——
虽然她进东三所也是使了计策,一样不是真心的,可许元姝想得比那些人都要长远,王爷身子还没养好,很多事情是不能做的。
这个时候就得仰仗施忠福了。
施忠福已经在许元姝面前站了一会儿了,对面的许侧妃一句话不说,叫他有点紧张。
“娘娘。”
施忠福又拱了拱手,道:“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烛光下,许元姝的脸好像红了红,她轻轻一咳,施忠福觉得她这是……有点紧张?
原先她还是宫女的时候,来东三所训斥下人,说他们没照顾好王爷都不曾紧张,怎么现在就紧张了呢?
她要说什么?
“施公公……”许元姝吞吞吐吐的,不过开口了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王爷身子比我刚来那会儿好了许多,只是还未曾养好,前儿贺太医还说他气血不足,精血有亏……俗话说七滴血才生一滴精,施公公……为了王爷的身子,也不能贪一时之快。”
总算是听明白了,施公公觉得有点好笑,只是笑是不能笑出来的,他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娘娘放心,奴婢明白了。”
许元姝跟逃似的站起身来,道:“夜深了,公公回去伺候王爷吧。”
施公公走出院子,又想起冲喜那天晚上的事儿,这位侧妃娘娘可比那几位强太多了。
王爷耳根子软,横竖要软在谁手里,还不如软在许侧妃这儿呢。
屋里,透过敞开的窗户,许元姝看见施忠福的背影出了角门,再也看不见了。
关心王爷的身体是真的,可是想借机在施公公面前卖个好也是真的。
鲁王府里,施公公就是王府大总管,就是王爷身边的戴公公,如果能跟他搭上关系,将来的好处不是一星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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