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姑娘,万妈妈。”梅香说了这一句就有点发愣,半晌没说出话来。
万妈妈脸色凝重,微微皱起了眉头。
许元姝有点担心,不管她要说什么……这样拖延下去,并不是好事。
梅香像是忽然惊醒一样,脸上显出坚毅的神色来,砰砰砰又磕了三个头,视线飞快的从许元姝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万妈妈身上。
“我一定好好守着夫人,请老太太还有二老爷放心。”
梅香说完这话就没了动作,直愣愣的跪在地上。
许元姝方才视线跟她对上,从里头看出来了诀别之意,这个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下意识上前两步,扶住了梅香。
“你起来吧。”许元姝死死咬着牙,不叫自己声音太过哽咽,“这原该是我们做的事情,你——”
许元姝有点说不下去了,她双手托着梅香的胳膊,用了非常大的力气,若不是穿着厚厚的冬衣,梅香的胳膊怕是都要被她抓破。
“怎么好叫姑娘扶我。”梅香手一翻,拉住许元姝站了起来。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似乎什么话都从这一双手里说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许元姝什么都不能问,甚至连话也不能多说,可是从梅香的眼神,从她的表情,许元姝只能看出来两个字:保重。
许元姝眼圈红了,她不能再跟梅香拉着手了。
许元姝后退一步,声音放轻了,“你一人在这里住着,若是有什么事儿,等府上派来送纸钱的人到了,你告诉他便是。你替我们守着母亲,许家上上下下都感激你。”
“等……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我叫他们给送春衣来。”
“多谢姑娘。”梅香低着头,上前一步道:“我扶姑娘上车吧。”
许元姝觉得扶着她胳膊的手烫得吓人,虽然隔着衣服,但是那块皮都要给烫掉了。
可是她不能有一点点的异常,许元姝上了马车,跟梅香挥了挥手就不再去看她了。
梅香把所有人都扶上了车子,最后一个是万妈妈,两人的视线相交,万妈妈吩咐道:“切不可怠慢。”
梅香点头。
马车再次开动,沿着乡间被人踩出来的土路往京城走。
许元姝看着外头,新芽还没有长出来,视线所及都是一片黑褐色的枯枝。
她脸上露出一点点欣慰的笑容,对许修志道:“梅香是个忠仆,等母亲的孝期过了,咱们求祖母给她找个好人家。”
许修志懵懵懂懂的点头,万妈妈道:“理应如此。”
回到许家已经快要到申时了,许元姝洗漱完毕就去给祖母请安,回来喝了半碗粥便睡了,第二天一早,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等了好一会儿才能坐直身子。
她索性早饭只吃了两勺,就带着许修志去给祖母请安了。
祖母屋里还是一样的热,不过立春已经过了十来天,天气暖和了许多,人看起来比前几日精神多了。
“过来坐。”许老太太招手。
原本坐在祖母身边的孙氏还有玲姝让开了地方,让许元姝跟许修志两个一左一右的坐下。
“这才几日,瘦了这么多。”许老太太叹气,“等出了孝再给你们好好补一补。”
许元姝道谢,许修志却没了往日活泼的样子,只是跟着姐姐,她说是什么,他便也找着差不多的话应一声。
孙氏道:“当年……大爷死的时候,静姝还没到十岁,玲姝刚学会走路……”她有点伤感,“我那儿还有几个熬粥的方子,一会儿给了厨房的齐妈妈,稍稍也换个花样。”
许元姝又道谢,孙氏感叹道:“都是一家子人,客气什么?”
几人正试探着说话,既不能勾起哀思来,又要变着方儿的解闷,可是孟氏才走了不到十天,说什么话都不由自主的想起她来。
屋里稍稍有些沉默,门帘一掀,许义靖进来了。
除了老太太,屋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孙氏更是背过脸去,直到老太太说话,这才有转了过来。
许义靖道:“佳兰新丧,他们两个都要守孝,我打算把先生辞了。”
啊?
许元姝紧张地看着父亲,守孝的时候的确是不能干别的,但是……她咬着下唇,难道连书都不让读了吗?
她上回跟着母亲出去,还听见几个夫人闲话,说谁谁谁死了爹,守孝三年,一出来就中了举人,叫当初退婚的那一家悔不当初。
可见读圣贤书这件事情,是不算在里头的。
许老太太眉头皱了皱,缓缓道:“若是辞了这个也没什么……”她看了一眼许修志,“志哥儿才七岁,就是稍微停上一停练练字也是可以的。”
“等出了孝期,再找个好的吧。”
许义靖应了一声,面上神情却是满不在乎。
许元姝知道父亲是不太看得起读书人的,一半是因为他在太监手底下做事,另一半……就是银子了。
许家请的这位先生,年过五旬,年轻的时候中过秀才,也曾是别人口中的青年才俊,学问是好的,只是再没往上考过。
这样的人,许家包吃住,教两个男学生启蒙,四书五经入门也能讲,再五个女学生识字,一年只要二十两银子。
甚至有的先生只要十二两银子就能请来。
还不如大厨赚得多。
父亲每每看见李先生,脸上就是一副看不起夹杂着怜悯的表情。
许元姝半低着头,觉得若是真按照父亲的脾气,下一个先生怕是请不来了。
那志哥儿的学业该怎么办?
“元姝。”许义靖忽然叫了一声。
许元姝急忙起身,走到许义靖身前,垂手而立,恭恭敬敬道:“父亲。”
许义靖拿出一块帕子来,道:“琦姐儿给你的回礼,你好好收着。”
“多谢父亲!”许元姝觉得眼眶又酸了酸,只是手刚接过这帕子,她就觉得不太对了。
她看过琦姐姐的手艺,两人也曾经交换过手帕,琦姐姐的帕子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
桃红色的纱,上头还有脂粉香气,绣着鸳鸯和桃花,琦姐姐的手帕都是丝绸的,她还没出嫁,哪里会绣鸳鸯和桃花?
就是真绣了,也绝对不可能送给她!
除非……除非这帕子根本就不是琦姐姐的!或者父亲根本就没有去送外祖父!
不然又怎么会过了好几天才把东西给她!
许元姝只觉得一阵阵热血上涌,她顺势便晕了过去。
“元姝,元姝。”
许元姝迷迷糊糊的又醒了过来,听见周围有人叫她,还有哭声。
“许是方才起来的急了。”这是大伯娘的声音。
还有哭声呢?哭声是玉珠的。
“姑娘每日就吃小半碗粥,怎么劝也不听,我实在是——”
“住口!你就是这么——”
“祖母,我没事儿。”许元姝挣扎着醒了过来,心里默默地对玉珠说了声对不起,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玉珠都逃不了一顿责骂。
可是她也是没办法了。
“不关玉珠的事儿,是我自己吃不下饭的,我想着——”
一句话没说话,她就又被许老太太给按了下去,“你躺着,先把这个喝了。”
万妈妈端了浓浓的一碗红糖水来给她喝。
等许元姝喝完了,她拉着祖母的手道:“真的不关玉珠的事儿,我吃不下去她也不能给我硬塞。”
孙氏道:“这两日要守孝,哪里都是乱乱的,平常有弟妹管着看不出来,可是母亲您想想,玉珠自己都没到十六岁,她哪儿能看得过来呢?”
许老太太叹气,“若是这样……”
许元姝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祖母会不会让她跟志哥儿搬来。
“万妈妈你先辛苦一下,帮着去看一看。”
万妈妈福了福身子,说了声是。
许元姝垂下眼帘,若是这一次不成……相同的法子是不能用两次的,而且还得缓一缓才能开始第二次。
她觉得有点失望。
祖母年纪大了,怕还是想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但是转念一想,万妈妈年纪也不小,除了祖母屋里,还要管着府里庶务,虽然许家里外加上下人也就是不到六十口人,可是再管上他们两个,怕是管不过来的。
这么一想许元姝又没那么失落了,而且有万妈妈看着,父亲……父亲也会收敛一些吧,等过去这阵儿了,又没有人看着他,他多纳几个妾,兴许就能把这事儿过去了。
许元姝在祖母屋里躺了小半个时辰才起来,回去的路上万妈妈送他们,许修志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抓着她的手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紧,像是生怕她跟母亲一样忽然就不见了。
许元姝心疼极了,可是当着万妈妈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回到屋里,许元姝在万妈妈的注视下又吃了半碗粥,她不能一下子就恢复正常的食量,只能一点点来,否则立即就能被人看出端倪。
万妈妈见她实在是吃不下了,这才又吩咐玉珠:“姑娘胃口不好,一次吃不了太多,那便让她多吃几次。”
玉珠红着眼眶答应了。
又歇了片刻,许元姝看了看屋里的摆设,道:“这些东西都不能用了,原先是拿白布盖着,今儿拿了箱子出来,都装起来吧。”
玉珠有点犹豫,只是才想起来万妈妈说过的话,想着姑娘若是能动一动,胃口怕是也能好些,便叫了莞花进来,两人一起收拾起来。
玉珠跟莞花两个搬东西装箱,许元姝登记造册,除了摆设还有首饰等物,收拾到天色黄昏,屋里摆了大大小小的箱子。
“先放一放吧,明日再说。”
许元姝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赵妈妈的声音,“姑娘,姨娘来看您了。”
也不用人招呼,赵妈妈扶着陆姨娘直接便进来了。
许元姝脸色立即就沉了下来,母亲在的时候她就不曾收敛,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了。
因为主母新丧,家里人穿不得鲜艳的颜色,陆姨娘穿着墨绿色的对衿袄,下头露出短短的一截深蓝的的裙边。
料子是好料子,衣服也是好衣服,颜色也端正。
只是陆姨娘完全压不住,越发的显得尖酸刻薄了。
陆姨娘焦急两步走到许元姝跟前,道:“竟然瘦成这个样子了。听他们说你今天早上晕了过去,怎么老太太也不给你请个大夫看一看?不如我去求老太太给你请个大夫,这看得姨娘心疼。”
昨日还一起去送母亲,许元姝冷笑一声,怎么昨天没看出来呢?
陆姨娘声情并茂地说着,许元姝扫了她一眼,“姨娘的法华经抄完了?”
陆姨娘面色一僵,顿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她吸了口气,扫了一眼玉珠道:“还不去倒茶?”
玉珠有点犹豫,许元姝道:“没有茶,我母亲死了,我这儿只有白水。”
陆姨娘听见“母亲死了”几个字儿越发的刺耳,只是她所求甚大,竟然忍了下去。
赵妈妈笑了两声缓和气氛,“那便倒两杯水来便是。”
“有手有脚的,听说姨娘在自己屋里也是什么活儿都要做的,怎么到我这儿就开始摆谱了?”
被许元姝刺来刺去的,陆姨娘已然忘记了早先想好的要慢慢来,徐徐图之,张口便是:“你年纪虽然大了,可是身边没有人看着怎么行?不如搬回我屋里去?叫姨娘好好照看你。”
许元姝冷笑一声,斜着眼睛看她:“姨娘屋里?姨娘屋里可还有我的地方?”
许元姝说的是陆姨娘当年为了许修成差点把她折腾死的事儿,不过陆姨娘却领会错了意思。
昨天陆姨娘盘算怎么从许元姝手里掏东西的时候也曾仔细想过,她一个生了长子的姨娘,混得还不如她生下来的庶女。
许元姝一人住着三间厢房,陆姨娘虽说是住在西跨院第二进的主屋,算起来一共五间,可却是跟成哥儿一起的,平均下来陆姨娘只有两间半。
许元姝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丫鬟伺候,陆姨娘只有一个赵妈妈。
许元姝每季的新衣裳、头上的首饰、还有这屋里一件件的摆设——
呸!就是拿银子堆起来,她也是个赔钱货!
陆姨娘起身,一把抓起许元姝桌上放着的八面小桌屏,上头用银丝绣的孔雀,镶着一颗要好几两的珍珠,中间那只大孔雀头上还有颗红宝石,就连底座都是——
“你还给我!”许元姝立即起身,拿着屏风就要抢回来。
“你这孩子,姨娘帮你收着,这样的好东西得好好收着才是。你年纪还小,别弄坏了。这样的好东西,也该叫你弟弟看看才是。”
不过是个桌上的精巧摆设,这么三拉两不拉,中间就给断了。
陆姨娘一下子愣住了,这断了可就不值钱了,她怏怏地松了手。
许元姝的眼泪立即就出来了,“这是母亲给我绣的!我就是死了,我也什么都不给你!”
她抱着这已经断成两半的桌屏就冲了出去,“祖母!祖母!陆姨娘要抢我的东西!”
陆姨娘愣了一下,立即就追了上去,又回头叫赵妈妈,“赶紧拦着她!”
玉珠叫了声:“你看着东西,不行就把门关上。”,也跟着追了出去。
许家就这么大一点地方,许元姝住的院子跟许老太太的院子是连着的,还共用一道院墙。
陆姨娘慢了一点,等追上许元姝的时候,她已经冲进许老太太的院子了。
陆姨娘犹豫了一下,这人就再也抓不住了。
许元姝跑得头发都散了开来,她中间甚至想过要借着这个劲儿干点什么,可是脑海里刚冒出来“母亲一死,你们就都来欺负我”,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委屈让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甚至想过要是被陆姨娘抓住了,她就要在她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叫她知道什么是疼!
不过冲了一路,她又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到了祖母院子里,许元姝就有点冲不动了。
好在陆姨娘没敢追进来,许元姝喘了两口气,扶着抄手游廊继续往前走。
刚走到西次间的窗户下头,她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
“母亲,我想娶顾家的娉婷做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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