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元姝细而急的喘气,鞋子是她亲手绣的,她记得上头每一针每一线。
母亲脚上这双鞋子是她做的第一双,两只不一样大,母亲还安慰她说“横竖我左脚也比右脚大一些,穿着正好。”
还有一个细节,就是做到最后钉珠不够用了,所以右脚侧面的钉珠只有三颗。
而且……而且母亲坐着的时候喜欢把左脚收起来,用脚跟抵着凳子,所以左脚的鞋跟磨得比右脚快,样子也有些变了。
可是……可是飘在她眼前的那一双鞋子,是穿反了的。
母亲有功夫梳妆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有功夫找到收藏了二十几年的嫁衣,却把鞋子穿反了……
这不可能……除非这鞋子不是她自己穿的!
许元姝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来气了,她甚至不敢去想这都代表了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的扶着抄手游廊的柱子,一步步往灵堂里去。
那里头一定还有什么痕迹,只要能再找出来一点——
她就能知道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和尚站在火堆旁边念经,万妈妈去回报祖母,父亲……正在院子里烧衣服,里头一个人都没有。
许元姝很快便站在了西次间。
母亲上吊的屋子,也是父亲昨天守了一夜的屋子。
许元姝站在屋子中间,环顾一圈什么都没看出来。
屋里干干净净的,跟母亲在的时候一样,除了没有母亲。
窗户下的小桌子上还摆放着母亲最爱的茶具。
屏风后头的小方桌上是她们常用的针线篓子。
许元姝缓缓走了过去,下意识把手放在了小方桌上头,这是原先她坐的地方,她的视线缓缓下移,母亲原先——
不对!
这桌子也不对!
上头有浅浅的被擦试过的痕迹。
许元姝抿了抿嘴,飞快的回忆着。她见过母亲屋里几个小丫头收拾房子。
先是用干布拂去浮尘,然后用湿布擦一遍,最后再用干布擦干净水分,上头一点痕迹都不会有。
可是现在……这明显是只用湿布擦过一遍才留下来的痕迹。
这会是谁擦的?又擦去了什么痕迹?
父亲昨天晚上在这里……究竟做了什么?
“元姝!”
许元姝猛地回头,看见父亲大步走了进来,“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声音听起来很是压抑。
“我……”许元姝眼泪立即就掉了下来,手往针线篓子里一捞,“我给母亲做的手帕,还没做完……母亲就——”
她哭了起来。这手帕不是她做的,是母亲做给她的……只是父亲从来不来,肯定不知道。
许义靖重重叹了口气,道:“你母亲……唉,你去烧给她吧,外头的火还没灭。”
说着,他就坐在了桌子旁边,显然是不打算离开了。
许元姝心砰砰跳着,不敢同他待在一间屋子里,拿着手帕就离开了。
院子里的火依旧在燃烧,许元姝走了过去。
梅香给她行礼,许元姝把帕子扔了进去。
布很快就烧着了,不过上头厚厚的刺绣却没那么容易烧透,许元姝很快就从还没完全烧干净的东西里看出来这烧的究竟是什么。
除了母亲当日穿的那一身红嫁衣和她亲手绣的鞋子,还有平日用的毛巾,日常午睡用的小被子,还有……两块抹布。
“父亲说……”许修志啜泣两声,“先烧点日常东西下去,母亲就有的用了。”
许元姝的心依旧是一阵紧一阵慢的跳着,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许元姝看着那身红嫁衣烧成了灰烬,母亲临死前为什么要穿红嫁衣……究竟是她自己穿上的,还是……
许元姝猛地摇了摇头,这都是猜测!她一点证据都没有。
“姑娘。”玉珠把披风搭在她肩上,道:“回去吧。”
她这才惊觉,火已经灭了,留在地上的只是一片灰烬,许修志已经离开了,许元姝紧紧握着拳,一点声音也不出,拉了拉身上的披风,跟着玉珠回去了。
她沉默了下来,完全如同木偶人一般,玉珠叫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很快便躺在了床上,厚厚的床幔放了下来,她才终于有了安全感。
父亲的表现也不对!
自打她有印象起,父亲一年在母亲屋里也歇不了十几次,两人几乎是三五天就要吵一次,怎么母亲死了之后,父亲难过的像是要死了一样。
那天夜里父亲还说要纳妾,说就算休了母亲也要让娉婷进门!
他连陪着母亲去外祖母家里都不肯,怎么一夜之间就全变了。
他还——是的,他虽然伤心,可是言语说的却是母亲是负气上吊,是因为他要纳妾所以生气了。
如果这个说法传出去……那母亲就是因为善妒上吊。
可是明明不是,父亲明明知道母亲不可能是因为妒忌,后院那十几个妾都是证据!
甚至她这个被妾生下来的庶长女也是证据!
许元姝强压着自己想要翻身的冲动,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她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父亲这样误导别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为了掩盖母亲死亡的真相……比方,母亲是被父亲害死的!
许元姝陡然打了个寒颤,力道大到连床幔都晃了起来,睡在靠窗户的软塌上的玉珠立即小声叫道:“姑娘?”
许元姝恨不得把手都掐出印儿了,这才克制住了声音里的颤抖,装出刚睡醒的样子,“我做了个梦,没什么事儿,你睡你的。”
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许元姝被靠着墙,被子紧紧蒙在头上,这才终于能稍稍平静下来了。
如果……如果母亲是父亲害死的……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为什么母亲自尽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因为她根本不想自尽。
为什么她会穿着红嫁衣,是因为——母亲身上有血!只有穿红色衣服才能掩盖住血迹。
许元姝猛地坐了起来,在黑暗里无声的喘气,被擦过的桌子……上头也有血!
父亲昨天晚上要守夜,就是为了擦干净血迹!
他要一直守在母亲屋里,不是因为他怀念母亲,更加不是因为心有愧疚,而是要彻彻底底的销毁所有的证据。
那……守夜的李妈妈还有梅香,她们两个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吗?
李妈妈为什么要死,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根本就是父亲逼她去死的!
李妈妈临死之前说了什么?她说:“二少爷才七岁,夫人你怎么舍得啊。”
母亲就算能舍得她,又怎么会舍得志哥儿,志哥儿才七岁,若是后头父亲续弦,原配留下来的嫡子……那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母亲这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把她心疼的一双儿女留给别人蹉跎。
李妈妈……许元姝咬着被子默默的流泪,李妈妈是母亲的陪房,一家三代七口人都在许家当差,女儿嫁了许家的下人,儿子娶了许家的丫鬟,这样的人……为了家人肯定会被父亲威胁的。
那梅香呢?她要去问问梅香!
小敛的时候是谁给母亲换的衣裳,母亲身上有没有伤口!
许元姝掀了被子就想起来,可是才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她就立即打了个寒颤。
不行……不能这么冲出去,不能叫父亲看出端倪来。
父亲……为了纳妾连母亲都能害死,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
前些年齐姨娘生孩子死了……他依旧是饮酒作乐,一点都不伤心,赵姨娘生的孩子没活过满月,他两个月之后就把赵姨娘送人了。
这样的父亲……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怀疑他,那死的就是自己了。
许元姝又躺回到了床上,那她还能怎么办?
子不告父,除谋逆大罪,告者绞。
去找祖母?
许元姝摇了摇头,她一点证据都没有。
除非能开馆,查验母亲身上有没有伤口。
可是没有父亲或者祖母的同意,棺材是打不开的。问题是祖母会同意吗?
父亲是祖母唯一的儿子,一个当家做主还是个官的儿子,和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孙女,还有一个已经死了的儿媳妇……
如果母亲真的是父亲害死的,父亲因此获罪,那许家老的老小的小,怕是又要走上送儿子去宫里当太监的老路。
怎么想祖母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的,更加不会站在死人身边。最多也就是打她一顿说她胡说八道,若是狠心一点,可能会送她去庙里,说她妖孽上身失了心智。
去找外祖父?
他是母亲的生父,如果他坚持,开棺验伤不成问题。
不对!
许元姝又是一个寒颤,红嫁衣也不一定是为了掩饰身上的血迹,毕竟她刚知道母亲穿着红嫁衣上吊的时候,心里冒出来的头一个念头,就是母亲怕不是对父亲不满,所以才打扮成出嫁时候的样子上吊。
与其说是掩盖身上的血迹伤口,不如说是为了坐实母亲善妒的名头!
许元姝坐在黑暗里,头上一圈又一圈的冷汗出来,手心潮湿,心砰砰砰的跳着。
如果母亲身上没有伤口,那她就是害了外祖父一家。
皇后派太监让外祖父辞官,连京城都不叫他们待,别说她出不去。就算她能找找机会偷偷跑出去,把这样的疑问告诉外祖父,除了连累他们再没有别的作用了。
父亲是官,外祖父跟舅舅已经成了民……民告官杖二十,虽胜流两千里。
难道就这么算了?
母亲就得背着善妒不让父亲纳妾的名声下葬?死后也要招人非议,不得安宁!
不!绝对不能这么算了。
可是告状、伸冤,她现在的确是做不到。只要她还姓许,她还是许家的子女,她就没法告官。
许元姝咬着下唇,睁大了眼睛坐在黑暗里,在心里默默地发誓,她要好好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她就绝对不允许母亲就这么白白的冤死了!
许元姝扭头,看着虚空中正房的方向,父亲就在西次间待着,那些逼死母亲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许元姝又把被子盖住了头上,默默念了一声母亲,这才闭上了眼睛。
这天夜里,她没有再梦见那双在空中摇荡的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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