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发的俸银要退回, 另外因你对皇后娘娘不敬,罚一年的俸银。”
“是。”许元姝低眉顺眼, 恭顺极了, 她问道:“俸银是奴婢差人送去哪里?还是当日发俸银的公公来取?”
戴太监道:“有人去取。”
许元姝没什么可说的了, 安静了片刻, 戴太监忽然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这人啊……年轻的时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看见什么规矩都觉得是束缚,恨不得冲一冲, 可是一旦上了年纪……就得靠着规矩来压那些别有心思的人了。”
“你好自为之。”戴太监说完这一句, 便向前朝去了。
许元姝一路想,一路走回了承乾宫。
尤其是戴太监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乍一听说的是她,可是仔细想想……说的未必不是皇帝。
戴公公在暗示她, 她今天能逃过一劫, 不过是丢了品级还有俸银,最大的原因在她里里外外说的都是规矩。
陛下年迈,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他怕是已经有点压不住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了。
比方皇后, 她虽然身处后宫, 可是她的所作所为怕是已经影响到了前朝。
所以今天她说的那些话,其实是说到了陛下心里, 陛下在借着她告诉有心之人, 要守规矩。
至于最后的那一句“你好自为之”, 就是告诉她没有下次了。
许元姝叹了口气, 回到了承乾宫,先是把那一匣子的银锭拿出来,等着人收,然后换了身衣裳,做了新的护领,带上了纯银的纽扣,去了吴贵妃屋里。
吴贵妃正等着她,看见她脖子上纯银的纽扣,道:“这样也挺好,承乾宫不看你脖子上带的什么。再说只要有了恩宠,品级什么的不过是个笑话。”
吴贵妃又指了指桌上的银锭,“十六两,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承乾宫仅次于长明的大宫女了。”
许元姝正要跪下,吴贵妃道:“可别,你这一天还没跪够吗?”
许元姝又站直身子,可是看着桌上那一堆银锭,明显不止十六两,她疑惑地看了一眼吴贵妃,问道:“这数目不太对?”
吴贵妃笑了,“你给本宫出力了,剩下的都是奖赏,月底就能见家人了,也叫你衣锦还乡。”
“多谢娘娘。”许元姝又道谢。
吴贵妃挥了挥手,长明守在了屋外。
许元姝心里一跳,知道吴贵妃是要问什么隐秘的事情了。
“你过来坐。”吴贵妃踢了踢脚底下的一个小圆矮凳,“给本宫揉揉腿。”
许元姝依言过去,揉了还没两下,就听见吴贵妃问:“你家室如何?宫里的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尤其是孟太医,她们都当是本宫告诉你的,可是本宫知道不是,孟太医跟你是什么关系?”
许元姝犹豫了一下,小心道:“奴婢的父亲是在上林苑监做事儿的……”
吴贵妃点了点头,“这倒也说得过去。”
“孟太医……”她原本是想说孟太医在京城一月四次的义诊,她受了不少恩惠,甚至还能说孟太医救了她的性命,这样也是句句属实,没有一句谎话。
可是……她的身世只要去查,就肯定能查到的,她就算瞒也瞒不过去。再说她主要需要提防的人是皇后才对,瞒着吴贵妃一点益处都没有。
“回娘娘……孟太医是我外祖父,我嫡母是孟太医的女儿,我从小在嫡母身边长大。”
“什么!怪不得——”吴贵妃惊得直接站了起来,差点把许元姝也带倒了。
“不对……”吴贵妃又坐了回去,俯下身子看着许元姝,甚至伸手去抬她的下巴,让她的视线跟自己对上。
“孟太医真的是你的外祖父?你一个字儿都没有骗本宫?”
许元姝有些疑惑,她不明白为什么说了实话吴贵妃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许元姝再次点了点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柳大人我也是见过的,还有二表哥跟三表哥……去年三表哥中了秀才,母亲还曾带着我去柳大人家里祝贺。”
吴贵妃摇起头来,“不对。”她眯起眼睛若有所思道,“如果你真的是这个身世,进宫容易,可是在你第一天看见皇后,又落了老九的面子之后,她就该派人去查了。”
“这都□□天过去了,她不该什么都没查到,可她若是真的查到了,她不可能还让你留在皇宫里。你要知道,今天皇后对你可以算很是温和的了。”
吴贵妃不住的摇头,许元姝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几分蹊跷,她原先是觉得宫里三千宫女,皇后不可能去一个个过问身世,她只要进了皇宫大门,那就代表她安全了。
可是随着她在皇后面前崭露头角,那天皇后还曾赏了她母亲一副头面……
皇后绝对不是大肚的人,她的心眼小极了,可是为什么呢?
许元姝下意识看着吴贵妃。
吴贵妃笑了,“这就是说……除了戴公公,宫里怕是还有贵人帮你,你猜猜这是谁?”
“能瞒过皇后的人着实不多啊。”吴贵妃一边摇头,一边笑,手搭在了许元姝肩膀上轻轻的拍了两下,“陛下还真是赏了我一个得力助手。你说陛下会不会……”
许元姝心头一跳……太子?
会是太子吗?
不过不等她说什么,吴贵妃就叹了口气,道:“皇后做事是越来越没有章法了……可是陛下——”
她不说了,许元姝的嘴也紧紧闭着,专心致志的帮着吴贵妃揉腿。
与此同时,太子进了乾清宫。
已经到了午饭的时候,平日里安静的跟不存在一样的太子派人递话,说想跟父皇一起用饭……皇帝没有拒绝。
可是看见太子进来,皇帝忽然又有点后悔了。
太子形容枯瘦,在四月下旬还穿着夹袄,两个肩膀似乎要从衣服里头戳出来。
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比他这个当父亲的还要厉害,脸上已经有了颓然的死气……
皇帝忽然发现,他想了许久的“太子若是自己死了就不用废了他”的愿望似乎快要实现了。
皇帝把头别了过去,只是立即又转了过来,跟太子的视线对上了。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勇气的,尤其面对这个人是他的大儿子,让他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父亲这两个字儿的意思。
这还是他亲立的太子,在他御驾亲征时候以稚童之躯留守后方,咬着牙在那些大臣面前坚持的人。
还曾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在他面前痛哭,说父皇不要走的……
这是他的大儿子。
皇帝一瞬间有点害怕,避过了太子的眼神。
太子眼中闪过一抹讽刺,随即就跪了下去,“父皇……儿臣今日……儿臣今日是来向您道歉的。”
皇帝立即起身,伸手就去拉太子,“你我父子之间,如何这样多礼?赶紧起来,你身子也不好。”
话音落下,太子咳嗽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好像要咳出什么东西来,他用帕子捂住嘴,声音变得沉闷起来,却叫皇帝越发的揪心了。
皇帝这几年已经跟太子没什么接触了,看见这一幕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起来。
“你怎么不叫太医给你看看,你怎么……”
皇帝忽然住嘴了,他想起来太医什么时候曾来报过,太子的病又严重了,只是听得多了,他就不太在乎了。
“父皇,儿臣这病是治不好了。”
“不许胡说。”皇帝呵斥道,只是这话说的很是心虚,明显连他自己都不信。
“父皇……若是不知道自己快死了,儿子怕是没有勇气来找您。”太子换了个称呼,不知不觉中拉近了跟皇帝的距离。
皇帝拉着他的手起身,把他按在了椅子上,“你坐着,慢慢说。”
太子拿开嘴上捂着的帕子,想把它藏起来,可是他的手颤颤巍巍的,帕子胡乱藏在袖子里,却还漏了一小块出来,皇帝看见那上头一抹血红,他吓得直接退后了三步。
太子却没在意,好像习以为常的样子。
“父皇……当年……”太子苦笑两声,道:“到现在儿子还是难以启齿。”
他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平日里这么吞吞吐吐的,皇帝怕是早就要训斥他了。
可是一向在皇帝面前都以坚强示人,就是寒冬腊月也从来不肯落下太子职责,哪怕生病也要早朝午朝从来都不落下,从来都不肯跟皇帝示弱的太子一下子变成了这个病恹恹的样子,皇帝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来,完全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妥。
皇帝的视线甚至不由自主的总往太子的袖口去,看见那带着血的帕子,就是一阵的颤抖。
“当年您叫人杖毙慧娟,还有她肚里三个月大的孩子……儿子怨恨了您好多年……”太子一边说一边就红了眼圈,眼泪下一刻就要掉了下来。
“可是前些天……儿子又遇见一个宫女……她跟儿子说,宫里是不可能认错人的……宫女进宫头一个月都是在认人。对着画像,对着衣服,认不清楚就要挨打,就没饭吃,认出来是不可能出来伺候人的。”
太子闭上了眼睛,可是眼泪却落了下来。
皇帝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太子方才那番话上头。
太子是被骗了?他……
皇帝下意识伸手去拍了拍他肩膀,“唉……当年的事情,如果朕再多问一句就好了,朕——”
太子忽然摇了摇头,皇帝说了一半的话立即又吞了下去,他似乎觉得太子吹一下就要倒,皇帝甚至有点不敢在他儿子面前说一句重话。
更加不敢打断他,生怕他就这么……说不下去了。
“是儿子的错,都是儿子的错……”太子啜泣起来,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是儿子不理解父皇的苦心,是儿子辜负了父皇的期盼。”
皇帝的眼泪也下来了。
父子两个几乎是在抱头痛哭。
半晌,太子的眼泪渐渐止住了,他又道:“那个宫女,点醒儿子的宫女,听说今日得罪了皇后,儿子……儿子想把她要过来,以侧妃之礼待她,也好给她——”
“你才说你错了!”皇帝气得一拍桌子,“怎么又要——”
太子直接跪了下来,抱着皇帝的腿,“父皇!儿子想听她讲一讲宫规,想知道儿子这些年究竟在不知道的地方错了多少次!”
“儿子……还想,”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她得罪了皇后,她活不久了,儿子想给她留个后路,就算是报答她点醒儿子的恩情,让儿子能了无牵挂的——”
“儿子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的轻松过,太子侧妃……至少能让她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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