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带着她们一路向西,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就停了下来。
车夫上前通传,侧门打了开来, 许家的车夫留在了门房, 里头出来一人牵着马, 连带马车一直到了二门上。
这一家的规矩比她们家里大, 院子也比她们要深得多。
“她原先是宫正司司政, 现已出宫,她侄女儿如今在宫里当尚宫局做典簿。”
宫正司的职责是纠察宫闱, 责罚戒令之事, 而尚宫局的典簿,管的是宫人名籍、俸禄、赏赐、升迁等等。
就算许元姝没进过宫,也能明白这两个职位有多重要了。
怪不得要带她来这一家。
马车到了二门,一个老嬷嬷掀了帘子, 笑道:“我们家老太太等您好久了, 这是您的孙女儿吧,长得可真好。”
许元姝下来,叫了声嬷嬷,又跟她一左一右扶着祖母下车。
进了院子之后, 几人沿着抄手游廊往里, 一直走到第三进,看见门口立着个头发皆白的老太太, 看见她们就笑。
“你可总算是来了, 怎么来的这样迟?我都等了你一早上了。”
许元姝自打有印象起, 就很少见祖母出门, 一年也没有一两次,可这老太太笑得这样亲热——
“你以为我不想来?你住的这样远,我倒是想天天来呢。”
许元姝急忙低下了头,祖母在车上说起这人就淡淡的,现在笑成这样,祖母在家里可从来不这样笑……而且她也从来没见过这赵嬷嬷来拜访。
两人手紧紧拉着,几乎要抱在一起了。
若祖母这边是假的,那边又能有多少真情呢?
旁边的嬷嬷劝道:“进屋再说吧,日头都上来了,一会该晒得头晕了。”
许元姝收敛了心神,上去扶着祖母。
“对对对!进来说。”那老太太还拉着祖母的手,“先坐下再说。”又对那老嬷嬷吩咐,“上好茶好点心!你亲自去看,不许怠慢了。”
到了室内,两人坐在了窗下的软榻上。
这时候该许元姝上前拜见了,只是一路上祖母什么都没说,她不知道这老太太姓甚名谁,这要怎么办?
不过她刚上前两步,那老太太就笑开了,道:“你这孙女儿长得真好,看的我都嫉妒了,可惜我那几个兄弟,生的孙女儿没一个好看的。”
这话……又叫许元姝生出几分疑惑来,会这样说的……难道她一直没嫁人?
“我姓赵,你叫我一声赵嬷嬷就是了。”
许元姝急忙上前拜见,口中道:“赵嬷嬷。”
又听这赵嬷嬷道:“原先我跟你祖母进宫的时候住在一个屋里,后来一起去了祺贵妃宫里伺候,还在一个屋里!”
祖母还伺候过祺贵妃?一点没听她说过。
“叫什么赵嬷嬷?”许老太太道:“叫她赵大人。她从宫里出来就去了教坊司,当得起大人两个字。”
许元姝又依祖母的话,再次上前拜见。
从她进来到现在,两位老太太几乎是说个不停,声音又脆又响,显得亲热无比。
可是许元姝总觉得这花团锦簇之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特别是方才这赵嬷嬷嘱咐下人的话,“上好茶好点心”,总觉得是特意说给她们听的。
许元姝走到祖母身后站着,听着她们交谈,说的都是诸如“你进来可好?”、“还行,你呢?”、“我也挺好。”之类的废话。
站了约莫一盅茶的功夫,赵嬷嬷忽然道:“你怎么光站着了?赶紧坐啊。”
说着屋里伺候的小丫鬟拿了个矮凳子过来,赵嬷嬷道:“放我脚底下,这姑娘长得好看,我得多看看。”
小丫鬟放了凳子,又拿了个绣着牡丹团花纹的大红垫子给她坐。
等她坐下,两人又开始闲聊了。
“前些日子宫里又出事儿了。”赵嬷嬷笑道:“陛下又训斥了皇后娘娘,连凤印都给了李尚宫暂管。要我说李尚宫可值了,虽然《太·祖实录》上记了,‘尚宫掌导引中宫,凡六尚事物出纳文籍皆印署之’,可谁知道她能把凤印也拿来盖?”
“尚宫当到这个地步,她也算得上是古往今来头一个了。”
又?
陛下第一次训斥皇后娘娘是为什么,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许元姝只知道柳家被满门抄斩了,给陛下瞧病的太医也被赶了出去,还连累了六皇子。
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虽然祖母说不可能,可是她还是希望皇帝能把外祖父一家招回来。
“李尚宫没推辞?”祖母的声音听起来可没赵嬷嬷那样兴奋。
“陛下是赌气,等皇后熬过这一阵子,还能饶得了李尚宫?”
“唉……你这人。”赵嬷嬷冲着许元姝一笑,道:“你祖母就是这个脾气,太过小心谨慎了。若不是这样,她也能留在宫里当个嬷嬷,也能跟我一样出宫了还能当过官儿。”
这些事情许元姝从来没听祖母说过,她不由得越发好奇祖母当年在宫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了。
“还提这些做什么?”许老太太道:“都过了这许多年了。”
“那咱们说点别的。”赵嬷嬷引开了话题,又讲起教坊司里的趣事儿。
什么翰林院的新近的编修们去教坊司游玩不知道规矩,连置办酒席的银子也没有,被招待了一顿窝头等等。
还有钱乐妃,又请了一座菩萨。
许元姝立即就把这人记在了心里,若是按照祖母说的,这位嫔妃不是个善茬。
日头渐渐升了上来,许元姝立即就察觉到了她对面的一个衣架子。
要说一开始进来的时候她也曾看过这东西,因为谁家的衣架子都是摆在卧室里,没有人摆在明间待客的地方。
这还不算,这架子两边原先想是有什么装饰的,只是被砍了去,只留下两个切口,也没叫人修补。
许元姝原先想不明白,可是太阳一照,她明白了。
原来这黑漆衣架上的装饰不是什么贴花,而是螺钿,把螺壳削成如纸一样薄的片,一点点镶嵌上去,做成各式的花纹图案等等。
太阳没照上去看不太清楚,太阳一照上去,螺钿便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来,好看极了。
这样名贵的衣架,怪不得要摆在明间,而且上头一件衣服都没有挂。
赵嬷嬷看她一直在看,便笑道:“你若是进了宫,就能见到不少了。我这个是先太后赏的,只是带出宫的时候,叫尚仪局的司籍瞧见了,说两头的凤首不是我能用的,便给砍了去。可惜。”
许元姝恭维道:“就这一点残缺,才更显得珍贵,传世之后便又是一段故事。”
赵嬷嬷笑了起来,道:“你这孙女儿,真会说话。”
到了中午,赵嬷嬷又招待她们吃饭,饭菜并不丰盛,甚至有点清淡,许老太太道:“从宫里出来四十几年了,又吃这样的东西……到叫我凭空生出几分感叹来。”
说着又跟许元姝道:“宫里不好吃太冲的东西,也不好吃的太饱,一旦在主子面前失仪,轻则断了前程,重则连性命也要丢掉。陛下虽然不让宫妃随意打骂宫女,可是冒犯天子,无论哪一朝那一代,都是能砍头的……
“长此以往,宫女们便不肯吃的太饱,也不能吃的太冲了。”
等许老太太一说完,赵嬷嬷便打岔道:“你好好吃饭便是,怎么说起这事儿来?你孙女儿吃不下我不管,可你叫我也吃不下去了。”
许元姝便起来盛了碗汤,道:“您尝尝这个,酸酸甜甜的很是开胃。”
等吃完饭,几人又坐了赵嬷嬷屋里,许元姝照例对着那个被砍了的黑漆螺钿凤首衣架。
不过坐了没一会,赵嬷嬷便道:“陛下已经年过六十,一大半的嫔妃们也已经年过四十,宫里不少宫女也都上了年纪,今年是要大换的。”
“陛下一共二十一个皇子,年纪最大的太子已经四十七岁了,年纪最小的皇子今年才六岁,还有公主、娘娘,皇后跟太子妃宫里也要进人。”
“陛下现在最宠爱的是二十一皇子的生母吴贵妃,魏妃养了三个皇子两个公主……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是想去陛下宫里,凭借我跟你祖母的关系,我也给你送进去。”
赵嬷嬷说得极快,几乎把宫里有头有脸的主子们都说了一遍,许元姝一开始还用心记着,可是到了最后怎么也记不住了。
方才说过的赵乐妃宫里是肯定不能去的,皇后心狠手辣,不把人命当回事儿,肯定也不能去,宠妃的宫里是非太多,依旧不能去,皇帝宫里也是一样,那……
许元姝立即惊醒过来,冲着赵嬷嬷就拜了下去,“这等事情还是要宫里主子们挑的,哪儿有宫女挑主子的道理?”
赵嬷嬷笑了起来,道:“好好好!可见是个明白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又对许老太太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一定给她好好送进宫里。”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祖母便起身说要告辞了,“离得远,我这身子也经不得累,回头再来看你。”
赵嬷嬷也没多留她们,只叫下人包了一包点心给她们,又亲自送到了二门。
许元姝扶着祖母上了马车,刚出去赵家大门,才松了一口气,放松挺直了一整天的脊背,只是闭着眼睛休息了没多久,正想着她又过了一关,距离皇宫又进了一步,就听见祖母道:“早上给你带的金镶红宝石的纽扣,就是她的东西。”
许元姝一下子又清醒了,她睁开眼睛一眼,祖母面色严肃,一字一顿道:“我的腿脚……就是因为跟她换了差事……祺贵妃的钗掉进了太液池,那天当差的宫女太监全都下去找了。”
许老太太目光如炬,“这就是我教你的另外一件事情,不能跟人换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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