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看向高渐离,高渐离却是微微一笑,露出欣慰的表情:“不,不需要。”
班大师看向他:“小高……”
高渐离看向众人:“墨家启动天志,是在巨子无法履行墨家之首的责任时,由各位统领表决关乎墨家存亡的大事。”
大铁锤看向他:“可不是?难道现在就不是?”
高渐离朝他摇摇头,他走向天明,慢慢在他面前蹲下,将一只手按在天明的肩膀上:“天明,当初天志时,我虽然对你毫无信心,但仍然选择相信你一次。我想,我们都没有选错。”
天明原本委屈而固执的神色一顿,眼底湿润起来:“你们……”
高渐离语气难得温和,如同天志那日一般:“我、阿雪、小跖、班大师、徐夫子、大铁锤和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的努力。不仅仅是因为你孤身一人从蜃楼上带回了月儿,不是因为你有了墨眉或者学会了百步飞剑,而是因为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墨家巨子了。”
雪女走到高渐离身后:“小高……”
高渐离没有回头,他继续说:“天明,你说得对,墨家创立的初衷并非战争入世,而是帮助百姓规避战火,休养生息。”
大铁锤闻言一怔:“小高,你怎么?你忘记前任巨子的心愿了吗?”
高渐离并不回头:“墨家的意志,并非任何一人的意志,而是所有人共同的意志。天明,这是上代巨子将墨家交到你手上的原因,想必你现在也明白了。”
天明看着他的眼睛,见那里的确只有欣慰和赞赏,方才轻轻点点头。
高渐离:“正因为此,你的决定,也就是墨家上下的意志。在这个世道,活着,永远比死去更加艰难。在这样的世道里,让墨家生存下去,让墨家先代巨子的思想能够一直传承下去,超越这个时代的局限,是你的责任。”
雪女的目光湿润起来:“小高,你是不是、是不是打算……”
高渐离站起来,虽然居高临下看着小孩,但是目光毫无轻视的意思。他退后一步,对荆天明道:“在农家之时,楚军曾替我与大铁锤解围,巨子出于这个考虑,可使我与大铁锤跟随楚军一道东进,营救楚国旧族妇孺。”
班老头捻着胡子颔首,心道这的确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会让墨家数万兄弟陷于战火之中,也不会让天下说墨家但求自保。
天明原本也对不能相助兄弟心中难过,高渐离这般一说,当即便道:“那你们一定要小心罗网的杀手,还有章邯的人。等到我将墨家的众人都安置妥当,一定前来与你们相会。”说罢一拱手,低头,一副游侠风范。
高渐离一怔,连忙还以礼节。他知道天明处处以盖聂为范,没想到连这些细节也学得惟妙惟肖。
……
事情大致解决妥当,更多细节需要布置下去。这是墨家与楚家的事情,盖聂本不欲插手,但天明粘着他,不肯让人离去。
事实上,今天天明的表现已经超出许多人意料,他的成长速度,他的决断,他眼中的道路。这样惊人的成长速度,让人都对盖聂目光中带了点看别的意思。
荆轲虽热故去的早,但他真是交了一个数一十二的至交。他此生做的最轰轰烈烈的事,便是刺秦,这件事对天下是福是祸尚不知晓,而他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把遗孤托付给了剑圣盖聂,在这乱世中,居然另有一番机缘。
……
卫庄对墨家的事情一向不感兴趣,对流沙来说,杀人比救人直接得多。
赤练守在卫庄身边不远处,看他慢条斯理擦拭鲨齿,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也是她为数不多的特权之一。
“这柄剑,”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好像和从前变得不一样了。”
卫庄漫不经心:“哦?”
赤练回忆了一下,说:“我记得,他以前没有这么……沉重,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这个女人对卫庄的事情一贯很上心,难为她连这个都留意到了。
卫庄难得有耐性,他将剑身立起来,在月光下照去,显出一道赤红的光晕来:“因为在昆吾之地,发生了一些事情。”
赤练眼睛睁大了,带着疑惑。
白凤好笑的哼了一声。
他的蝶翅曾经在昆吾山谷的深潭边看见过一具罗网刺客的尸体,还有半山上厮杀的痕迹。在碎石凌乱的半山石窟里,有一柄手柄染血、断掉的木剑。后来他在桑海看见盖聂手上有一柄类似的剑。很明显,在卫庄失踪到回归流沙这段时间,两个宿命的对手已经见过面。卫庄却再一次让盖聂活着离开。在桑海墨家地道尽头阻拦了墨家那群人之后,两个人同时对那段时间的经历是保持了缄默。
流沙莫名其妙地从那时起,开始和墨家的人合作。
……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有两个人,在场的人都是内力高手,同时转过头去,除了卫庄。
来人正是昔日剑圣,如今没有内力之后,蒙着眼睛,任由一个让人心烦的半大小子搀扶而来。那小子一边走一边说:“大叔,小心地上。”
这下连赤练都翻了个白眼,当真理解了什么叫多此一举。
这个人就算是内力废了眼睛瞎了,一眼可以一剑杀人。
卫庄将剑还入鞘中,站起来,也不指明对谁,只说了一句:“走吧。”
赤练与白凤立即就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对着流沙的人说的。
果然,盖聂拍拍天明的头:“天明,你今日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山脊,若非身量已经大不相同,其余默契,如同还在鬼谷。
盖聂眼盲,走夜路反倒无碍。
夜色渐浓,即便是入夏的深夜,山风也冷。
盖聂没有内力护体,靠着一棵树盘腿最好。难得卫庄亲自出马,升起一蓬火,慢慢往里添些树枝。
有火必有烟,原本他们漏夜躲避秦军是该避讳着些的,但如今秦军大多疲了,精锐随帝王出巡沿途布置,已经没人愿意管闲事。便是有,依着这里的人手也不惧怕。
火光映照在盖聂脸上,映得暖黄,隔着遮眼的布烙下一道影子。
卫庄看了一眼,转头望天,许久方道:“七星移位,荧惑守心,五星聚象已现。”
盖聂微微沉凝,五星聚象预示朝代更迭,可为吉兆,亦可为凶。但因荧惑守心在先,天下大乱之势已现。
昔日寒浞杀夏后相自立为王,当年就出现过五星出东方的天象;后来五星聚于西方,十二年后武王伐纣,商亡。
盖聂不说话,不代表卫庄也沉默。
他冷笑一声:“破军七杀已现,斗数之主黯淡无光。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暗淡,主天下易主之象已成。”
鬼谷派观星推演之术起自姜子牙与文王,只是他与卫庄更重剑术修习,对此道的研究算术不及阴阳家,仅略有涉猎。
人祸已成,天象再现又能如何。
沉默之后,黑影笼罩下来。
盖聂侧过头,有人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坐下来。说很近也不合适,因为对方的热度已经隔着葛布传过来。
“师哥,你是否听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
“是阴阳家的黄石公所言。”盖聂的头朝向前方,像在看那蓬金色的火。
卫庄嗤笑:“阴阳家依附帝国所图皆为私心,诸子百家,又有谁不为私心?”这话说的重,连带也讽刺了儒家墨家法家纵横家。
盖聂:“各自门派创派之初或许并不为此,可惜……”可惜世人总有私心。
昔有燕丹意图刺杀嬴政帮助燕国摆脱困境,后又项氏一族少主生出移鼎之心。世间人,总逃不过利益的野心。
卫庄难得自嘲:“这,或许就是兵器存在的意义。”
盖聂沉默起来。
如果战争结束,锋利的兵刃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巨大的战车碾过平原碾过河谷,当血肉足以填平沟壑之后,战车总有停下的一天。
这个天下终将不再需要他们。
……
高渐离与大铁锤与楚军一道离开。
少羽身着七海蛟龙甲,石兰跟在他身边。离去的时候,眼中多少透露着对兄弟的失望。像是感叹世事难料,不过数日,就有人抛弃了他们在蜃楼生死与共并肩作战许下的誓约。
荆天明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他好像有一点理解当年大叔离开鬼谷、被天下人误会时的心情。
背叛和逃离,往往意味着有了更加沉重、逃避不了的责任。
在云梦泽,帝王掘断楚国地脉之后,做了最后一件大事——祭祀舜帝。
舜帝在南巡途中死于一片梧桐林中,是为苍梧之野,葬于九水回环的山地。是哪九座山,却莫衷一是,一千年了,无人知晓,是为飘渺。
嬴政站在泽北岸的高地上往远处眺望:“云梦距离舜帝葬于苍梧之野有数千里之遥,你提议的望祀,既有祭祀圣王先贤之崇,又合祭祀山川之意。体察寡人之意,未寡人分忧者,唯有大秦相国耳。”
李斯在旁听了,心中不知为何咯噔一声。原本是帝王夸赞的字词,听到他耳中,却有种难以描述的心惊胆战。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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