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正是少羽与他的师傅,亦是楚军的第一谋士,范增。
范增闻言仰天落泪:“金陵邑自古有地脉,成虎踞龙盘气象,才有楚国百年基业。嬴政可恶,断了地脉,是自掘坟墓啊。”
少羽怒到极点,一拳捶向树身:“我项氏一族已经退避至此,灭族之仇不共戴天。”
范增老泪纵横:“可怜我项氏族中妇孺旁支,血流成河。”
少羽此刻反倒冷静下来,一字一言道:“既如此,嬴政自掘坟墓,彼可取而代之!”
范增一怔,狂喜之下生生忍住。他素来知道少羽性子,虽有大志,难免优柔,便故意激他:“天下想杀嬴政的人多了,却从未有人成功过,你要如何报仇?”
少羽沉着道:“范师傅不必激我,我项氏一族少羽在此立誓,终有一日,必要杀光秦人!烧光咸阳!”
荆天明一怔,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茫然四顾,知道少羽族人被杀故而心中痛苦,这他能够理解。但是杀光秦人?
他不知道为何心中却是咯噔一声。
即将迈出的脚步止住。
而树林之内,范增却是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他试探少羽,言道:“你剑法尚未练成,言及报仇为时过早。”
少羽铮铮一声:“剑,不过一人敌罢了,我却要练就那万人敌之术!”
范增闻言露出赞许之声,嘴里却道:“莫要口说无凭,先把剑术习好才作数。”
天明听到这里,不经更是心乱如麻。
少羽此言分明流露出对于武夫剑客不能成事的不满。他不愿再听下去,怂着头悄悄离去。
墨家之人都在休息,准备夜里继续远行。
天明看向高渐离,他正调整自己的姿势,让雪女可以依靠地更加舒适一些;大铁锤在警戒,与班老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盗跖嘴里含着一根草根,冲他挤眉弄眼。
天明一时被这样的氛围迷惑了,对盗跖的示意毫无反应。
盗跖挤了半天眼睛,也不见天明凑上来,衔着草根一摊手,说:“喂,我说,你不会是去劝人,自己答应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吧?”
天明茫然道:“答应了什么?”
盗跖嗖地移到他身边,凑进他耳朵:“是不是答应了让墨家替你兄弟报仇啊?”
天明一惊,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盗跖却换了个表情,难得不再嬉皮笑脸,对他说:“从走上这条路的第一天起,这个命运我们都知道逃避不了。只是,我说小巨子,我们几个自然追随你不怕死,只是,你看班老头和庖丁他们几个,还有墨家不懂武功的那些弟子们,能不能、能不能先——”说到这里,他却再也说不下去。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场诸人多有内力武功。雪女当即站起来:“贼骨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盗跖:“哈!你居然靠着小高装睡!”
庖丁也道:“我老丁也是杀过牛的人。”
班老头也附和道:“小趾,我们都是墨家人,理当同进同退。”
盗跖一叉腰,痞子一样地摊手:“好好好,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汉。杀牛的,你的刀杀牛可以,到了战场上不要看不起是牛是人啊!还有班老头,我是同情你一把年纪都抱重孙子的人了,还天天跟着我们小辈东奔西跑,还有雪女统领,我可不是小看你是女人……诶诶诶,小高你快揽住她——”
天明看着纷纷起身附和的人,心里那种堵着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总有一种声音在他脑中反复叩问:能不能不死?能不能不死?
因为盗跖的话,他的内心更加痛苦,能不能让他们更多的人都活下去——
到底有没有办法?
……
数百步之遥的林间,卫庄收回贴子盖聂背心输送内力的手。他睁开眼睛,嘴角勾起一阵难以察觉的讥诮弧度。
盖聂如有所感:“小庄?”
卫庄哼道:“看来你的弟子,果真是尽得你的真传,这种优柔寡断的逃避,也一样。”
因为方才输送内力时短暂的恢复,盖聂自然也听见了墨家的对话。他望着前方,面上并没有任何失望,反倒带着一点欣慰的意思。
风吹过树林,日间的温度蒸腾起来,显得温暖而熏熏然。
盖聂慢慢说:“我在市井之中找到他,在逃亡的时候,他曾经说也想曾为一个侠客。”
卫庄:“哦?看来你告诉了他俠者和强者的意义?”
盖聂:“是。”
卫庄冷哼:“你理解的强者,和我理解的从来不一样。”
盖聂:“他知颠沛流离中长大,却难得保持了自己的本心。这是他自己的意志,我,不过是在他的身边,陪伴他走过这段路而已。”
卫庄不再嘲讽。
他比谁都清楚,市井中尝尽人间不公的那个孩子,能走到今天,到底是因为什么。
盖聂这个人犹豫又怯懦,他曾经憎恨这种怯懦。但到了今天,他知道,因为这个怯懦的男人和他养出来的孩子,恐怕会、或者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盖聂并没打算把天明保护太过,相反,他更多是在一旁默默看着他自己艰难的成长。因为经历过的事情,往往比别人告知的更加重要。
这一夜,天明坚持与盖聂呆在一起,哪怕是在流沙的地盘也不肯离去。
……
机关鸟和白凤相继继续前途未卜的航程,和过去每一次不一样,天明的目光中充满了迷茫。他在想月儿,在想蜃楼上见过的那个女人,还有只有几面之缘的墨家巨子。这些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期待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世道。
风很大,夜里很凉。
天明感觉到一张斗篷罩在自己的身上,他抬起头,看见是盖聂那张从来不曾改变过的面孔。或许是错觉,他觉得盖聂在夜里的神情最是温和,饱含担忧。
“大叔……”天明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盖聂如何不知天明在想什么,微微对他将头一点。
天明再也忍不住,喃喃对他倾吐自己的迷惑:“大叔,你带着我离开咸阳那天开始,就一直在被秦军围捕。我看见你一人敌百人,就说你是个英雄,长大之后要向你一样。”
盖聂也想起那是夕阳下目光懵懂,但却充满了崇拜的少年。那一天,他知地上写下一个“侠”字,成为了这个少年日后的信念。
天明:“你说过,强者,就是要保护弱小的人。”
“是。”
“你也说过,一个人,若是以打败对手为目标,那么他已经输了。”
“不错。”盖聂颔首,这是最墨核之中,他与小庄决战时说过的话,这个孩子一直记得。
“大叔,我虽然不懂,但是我知道你一直不想杀人。”
盖聂微微惊讶了。
世人都知他是嬴政身边的首席剑客,杀人无数,是帝国最强的一把利器。以杀止杀,这是一条艰难的路,许多人不会理解。真正一直知道他厌恶杀人而处处嘲讽的,只有他的师傅和师弟两个人。
“你说过,用木剑,是因为他不像渊虹那样锋利。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杀人的。”
夜风吹动云遮月,盖聂的头发扬起来,让他的脸孔在夜色里变得模糊。因为这种来自一个少年理解,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曾经因为这个信念,他知玄虎测试时失败了。
师傅说过,鬼谷弟子,从来应该追求的是必须的成功,而不是注定的失败。
数百年间,鬼谷的前辈们曾经以一人之力搅动时局,合纵连横,天下数十年征伐不休。他们都是鬼谷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
搅动天下时局的人,或可做帝王身边的一柄利器,却终究逃不过兔死狗烹的结局。历代帝王更迭,鬼谷命运浮沉。
天下间不知从何时流传着那句话:鬼谷出则诸侯惧,鬼谷安则天下息。
诸侯尚且恐惧,当问鼎天下的帝王坐稳朝堂之后,鬼谷注定逃不开被抹去的命运。
但这,并不是他一直想追求的梦。
既然是注定的结果,又要如何才能避开?
他很清楚,这个时代已经与苏秦张仪翻云覆雨的时代不同。百年征战杀戮,百姓需要的已经不是纵横家,而是一顿安稳的饭式,一间粗陋的草屋。
不再杀人,不再担心随时被杀,这样的世道,会不会道路?
独行愈久,得到的迷惑,就愈多。
天明久久等不到盖聂的回答,他忍不住拉了一下盖聂的衣袍:“大叔,他们说鬼谷弟子从来都是以一人之力,可挡百万雄师的人。可是,他们又说,剑客不过是敌一人,到底、到底哪个才是对的?”
不远处闭门养神的卫庄冷笑一声。
盖聂不及开口,天明已经低下头嘟嘟囔囔道:“我喜欢月儿不再受苦,希望小高和班老头大铁锤都不要死。可是、可是,有担心辜负他们一直以来抗秦的决心。”
能在短短时日中,思考到这个地步,甚至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接触到墨家处事的哲学核心。
盖聂有时候回想,天明阴差阳错做了墨家巨子,或许是一种上天对墨家的怜悯。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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