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提及苍龙七宿让章邯眉目间有了沉凝的暗色,他的声音很低,带着警告的意思:“曾经在章台做陛下的剑客,盖先生不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盖聂提起剑,欲要转身。
章邯看不清盖聂此次而来的用意:“盖先生这就要走?”
盖聂微微侧首道:“在下已经得到了想要知道的事情。”
章邯一怔,眉头一隆,手中双剑已经出击:“休想轻易离开。”
盖聂早已料到对方动态,足尖不过一点身形便偏离章邯剑锋几寸。
这一刻看似险象环生,然而章邯知道自己的剑刃要割断对方的头发还差了十几年的功力——仅仅从噬牙狱交手的经历来看,盖聂的剑术比起在章台时更加纯粹凝练,每一招每一式都像是在追求生死的平衡。
他是一个剑客,更是帝国最强的剑客,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生死的距离。
章邯收回剑势,并非自愿,而是因为瞬息之间,盖聂已经离开他能发起进攻的最远距离。盖聂或许说得并非大话——他要走,没人留得住。
章邯咬牙道:“盖聂,你已叛出帝国,此一大罪;如今与墨家沆瀣一气负隅顽抗,此乃罪上加罪。即便陛下惜才有意饶你一命,你自认是否对得起陛下十年看重?!”
盖聂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很寥寂:“章将军,你得陛下十分信任,此一善事;然而也正因于此,你手中权势,不过依靠帝王的镜花水月。你是否想过,等到帝王驾崩那一日,你与你的影密卫,又当如何?”
章邯厉目道:“大胆叛逆!你竟然对陛下口出不敬之言!”
盖聂已经转过身,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遥远,像是帝国和叛逆之间的距离:“没有人能不死,盖某,言尽于此。”
再无多言,盖聂的衣袍微微飘动,就消失在夜色笼罩的树丛中。
章邯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属下,第一次主动放弃追捕盖聂的念头。他疾步走回青铜木箱前,伸手扣按其上机关,甲子锁应声而开——
章邯松了口气,里面的东西看似完整无缺。但是随即,他又皱起眉来。
盖聂已经知道这是一场争对诸子百家而设的局了?
那么,流沙主人又会不会入局?
墨家高渐离和大铁锤是与田虎交手后失去行踪,卫庄追踪烈山堂附近留下的车辙印记,察觉车辙印记一直往炎帝六贤冢的方向而去。
卫庄对于营救墨家的人并不积极,早一天晚一日更不放在心上。相比之下,他对布局的人兴趣更大。
隔日傍晚,二人相继回到山洞。
盖聂放下木剑,盘腿坐下,先一步开口道:“章邯的确在押送一件东西去咸阳,农家争斗的荧惑之石果然只是障眼法。”
天色还早,二人并没有生火。
卫庄曲起膝盖支着下巴:“我看过车辙的痕迹,表明车量负荷至少四到五个成年人的重量,行驶缓慢,印记清晰。”说完,他看向盖聂,那神情倒是像考校对方的刁难者。
盖聂没有令他失望,凝眉吐出两字:“诱饵。”
卫庄:“这不是个坏消息。”
盖聂同感:“至少证明小高和大铁锤并没有性命之虞。”只要诱捕的猎物不曾落网,诱饵就还有利用价值。
这很符合卫庄的想法:“没有利用价值,他们早就死了。”
盖聂:“看来有人为你我准备了一幕好戏。”
卫庄的表情有些无趣:“希望这出戏很精彩,不会让我失望。”
盖聂看向昏暗下来的天色:“明天的营救,须得万分留意。”
卫庄:“不过是农家几个乌合之众,田虎田仲为了抢夺荧惑之石,必然敢去拦截朱家和司徒万里。田言一直留在灵堂被幽禁,那么能肩负押运墨家之人的角色,应该只剩魁隗堂堂主。”他记得好像是个女人,朱家提起过一两次,还是因为胜七的缘故。
盖聂摇摇头:“他们有小高和大铁锤在手,且设下陷阱,你我不可小觑。”
卫庄对盖聂的这种谦逊得近乎虚伪的陈词滥调已经习惯,他提起刚刚没有继续下去的话题:“章邯正真押送的是什么?”
盖聂:“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卫庄玩味地笑起来:“原来是求长生。传说天上岁星现世,人间必然大兴兵戈、血流成河。等死人的怨气积累到了顶点,地上相应和的地方地下就会长出太岁——难怪,罗网影密卫都要齐聚东郡。”
如果单单只为农家,似乎有点抬高了他们。毕竟一颗荧惑之石就能让各大堂主耐不住寂寞,暴露野心自相残杀。
……
鬼谷纵横的二人一个对视,心中都有了计较。这两日看似无功而返,然而下一步入局破局之计已然逐渐开朗。
戌时将尽,天已经黑透。
盖聂收去内力。
剑术可以取巧,然而内力却需长年累月的积累,一日不可偷懒。离他不远的地方,卫庄也刚刚睁开眼睛,他的目中湛光流转,也是内力精纯进益的表现。
盖聂就要起身布置洞口,就听卫庄开口问道:“赵高是个什么样的人?”
盖聂的动作顿了一顿,转头看向他。火光已经微弱,卫庄的脸在这样的夜色显得比平日要温和无害一点。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
此时他们最大的对手,是罗网。
盖聂和卫庄想的一样,他慢慢回忆道:“赵高,本是赵国人。”
卫庄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赵,本就是赵国王族姓氏。赵高生于秦国,说明赵高的父系往上,是赵国王室疏族质秦的后裔。
盖聂道:“昔日七国互质,为质者多为王室旁支不受重爱者,他们多年滞留他国,无宠无援,至死不得归还故乡。有幸者娶妻生子,子孙后代流落市井,成为秦人,与庶民无异。”
卫庄最擅长以恶意揣度对方:“那么他是恶意间秦?”
并非卫庄多疑,昔日苏秦死间亡齐,让齐湣王死在动乱之中就是证据。以鬼谷一人之力,险些灭掉偌大一个齐国。后虽复国,齐却从此一蹶不振。
盖聂于此却不苟同:“并非如此。”
卫庄:“哦?”
“赵高年幼好学,成年之后精于书法,通晓政律,以吏入仕,学满三年学业评定为最优。他从隐宫学堂走到帝王身边,只用了短短九年。”
卫庄却道:“我以为,中车府令应是武职。”
盖聂颔首:“的确。中车府令为宫中禁内车府令,专司帝王车马随驾,亲自御车,是为帝王心腹近臣。”帝王的御者,除却能够追逐奔马,随时上下奔驰的马车之外,还必须能拉动八石强弩,在疾驰之中左右开弓。
这倒是个人才,卫庄难得这样评价一个人。
可惜,这样的人,是他们的敌人。
卫庄接着问道:“他,与公子扶苏有何过节?”
盖聂回忆道:“赵高与扶苏并无过节。不过,赵高曾经因触犯秦律入狱,蒙毅受命审理,判为缳首之刑。后来是帝王惜才,赦免如故。”
先是死罪?
再赦免复职?
有趣。
卫庄道:“你在咸阳宫,却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
盖聂摇头:“我那时奉命捉拿黑剑士,并不在咸阳宫中。”
卫庄玩味起来:“恐怕并非赵高当真触犯秦律,而是嬴政想要警告赵高,他的生死,全在帝王一念之间。”
本意是威慑施恩,想要换得对方忠心,却不知遇到一只贪婪的毒蛇。
生杀予夺的权利,是诱人的毒药。
那种滋味,只要试过一次,就再也忘记不掉。
“也许。”盖聂曾经有许多猜测,但那终归只是猜测。他不会轻易同旁人提起,但是对于卫庄,他反倒不必隐瞒。因为卫庄有足够的能力去寻找真相。
卫庄嘴角弯起冰冷的弧度:“可惜嬴政也没有料到,同样的手段,对于有一种人,会招来相反的结果——像赵高这样的人,只会更加渴望权利和地位。”
盖聂:“蒙氏一族,原是皇帝为继位者培养的助力。”
卫庄已经大致推断出来:“然而赵高因为受审为蒙毅的缘故,将蒙氏一族视为敌对。他审时度势,暂时反抗不了帝王,就要去找替死鬼。很不幸,势必重用蒙氏一族的公子扶苏,就成了赵高的绊脚石。”
盖聂沉默了一下,赞同了这种说法:“更何况,我离开咸阳之前,赵高已经受命为十八世子胡亥教习书法课业。”
卫庄躺下去,单手支着后脑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不是很有趣?”
盖聂没有再接卫庄的话,他起身布置洞口机关,做完剩下的事情。
卫庄在黑暗里看着盖聂的一举一动。
仅仅是权利的味道,就足以让许多人疯狂。然而,盖聂却离开了咸阳宫,就像离开鬼谷一样,毫不犹豫。
盖聂想起咸阳宫,想起死去的人,还有活着的人。
赵高的欲望,注定了会让许多人因此失去生存的权利。
黑暗里,卫庄慢慢说:“秦灭韩国,设立颍川郡。韩国人执着故国,不肯归顺秦国。秦国就割裂韩国,上党郡宁肯赵国也不肯归顺秦国,引来秦国与赵国的长平之战,四十万赵人被白起坑杀。你的赵国,从此一蹶不振。”
盖聂沉默着,想起了年幼时的颠沛流离。
长平之战之后,他失去家园故土,失去亲人,最终去了鬼谷。在那里,他遇到了出身韩国贵族的卫庄,成了他的师哥。
赵国,已经不存在了。
韩国的灭亡,也只是六国陨落的起点。
他们,都是失去家园故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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