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不信影密卫的精英无法留住两个人,更何况,他手里还有庖丁盗跖。他咬牙道:“好主人,是不会轻易放客人离去的。”
盖聂卫庄在章邯话音未落的那一瞬间已经一同纵身而起,无需任何言语眼神交汇,他们便可配合无间。
——纵剑直取章邯,横剑斩断锁笼巨链。
或许是刚刚经历过剑术巅峰对战,或许是因为鬼谷双剑的合力的缘故,平素温温吞吞、非到逼不得已不出手的剑圣此刻看起来锋利无匹,像是出鞘的渊虹。
他手中的木剑无锋自利,居然能与章邯的利刃抗衡不落下风。
这与章邯记忆里的锋芒内敛剑圣略有差异。
流沙主人跃上高处,经过刚才的搏杀,没有讨得半分好处的六剑奴对他已有忌惮,虽是围捕,却也落后了一步之遥。
章邯正要再说话,就听盖聂道:“——我们要走,没人可以留住。”
盖聂的声音一贯低沉,带着一点特有的暗哑,这是内力浑厚的表现,而他说这句话的生时候,语气居然带着几分流沙主人的强横之意。
盖聂不是不狂不是不傲,他的狂傲只是和寻常人的礼仪教条完全不同而言。盖聂的骄傲,在他的淡漠,在他连个虚伪的谎言都懒得说。
天下人看重的东西,在他眼里可以随时一文不值。连同鬼谷的门规,也可以一起抛弃。
这一点,流沙的主人应该更有体会。
随着盖聂的话音落地,流沙主人也于一瞬斩断锁死铁笼的青铜锁链。带着两个人的重量,铁笼的下坠之势再无可挡。
但仍令他一时间无暇他顾。
沉重的囚笼,带着章邯一并往下坠去——
卫庄落在铁笼之上时,他看了一眼另一头的盖聂,读懂了盖聂脸上的意思。
【留下章邯的性命。】
卫庄冷冷回视。
【不必你提醒。】
罗网和影密卫的使命还没有达成,他们没有必要给帝国留下一个一致对外的借口。
今日只为救人,不为杀人。
……章邯,你的命,还有其他用处。
最后的光线被深井吞没,鲨齿划出恢弘的剑气,与木剑同时出击——同指帝国影密卫最如影随形追捕者。
……
除却绝对的实力,左右成败的关键往往就在不经意间。
沉重的铁笼入水底,前有暗流席卷,后有章邯死咬不放。正是胶着之际,暗黑的水底忽然涌起漩涡激流,暗流中探出青铜锁臂,直朝庖丁与盗跖躲藏的铁笼而来。
是墨家机关玄武!
盖聂与卫庄对视一眼,心头一定,不在理会章邯的尾随,手下紧紧扣住铁笼,任由铁笼由玄武卷向更加湍流的水底。
……
水流稍缓,墨家人将双剑与庖丁盗跖迎入玄武之内,众人皆是一身湿答答狼狈不堪。
这次赶来接应的是班老头、高渐离与雪女三人。
卫庄一入舱后,便一言不发独占一角,用一种让人猜不透是在参悟局势、还是吐纳内息的姿势闭目席地而坐。
真是劫后余生,盗跖早就发现自己低估的噬牙狱的牢固程度,一叹气,对着庖丁说:“哎,没有他们两位,我们可能都要烂在这噬牙狱里头了。”
庖丁更是觉得捡回一条命,手舞足蹈:“真是没想到,你们会用玄武在水下接应。真是太神了!”
高渐离看向独坐一角的流沙主人,带着一点感叹说:“是赤练……她要求我们,来接应一个人。”
蛇无孔不入,能够窥探人所不知的海底暗流。赤练一心记挂卫庄安危,本是一场赌博,是无计可施时为求心安之举,谁知却成左右战局逆转的一个契机。
卫庄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久留,他从来不相信运气,只信奉绝对的实力和准备。
盖聂听见卫庄用低沉而阴郁的声音说:“六剑奴忽然出现绝不是偶然,矛头对准的,就是你我。”
众人看向盖聂。
盖聂的想法和卫庄略有不同:“章邯也许料到必有人来搭救,但不会知道是谁。”
卫庄嗤之以鼻,他这个师哥总是不合时宜的对敌人的良心抱有幻想。值得把六剑奴从小圣贤庄急招而回的人,难得还是墨家那群乌合之众?
盖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和墨家解释道:“这么看来,或许他们很早就获得了消息,想要螳螂捕蝉。”
“这是一次诱捕。”盖聂说完,看见卫庄的头偏了一偏,两个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儒家,恐怕早已被盯上。
噬牙狱是帝国最高等级的监牢,有奇门遁甲之术为辅,加上章邯借调了罗网最强的六剑奴,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诱捕计划,章邯的失败是帝国没有预料到的。
或者说,是扶苏没有预料到的。
扶苏在很大程度上感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好像他自从来到桑海之后,除开小圣贤庄之行还算有所收获之外,一直有些施展不开的错觉。
偏偏根据李斯和章邯的说法,小圣贤庄和海月小筑的刺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扶苏纵使不愿轻易触碰儒家的底线,但也不得不给帝国一个交代。
另外,还有一件当务之急。
为了追捕盖聂和那个小孩,帝国听从李斯的建议启用流沙。在机关城一战中,流沙仅仅用了一天就将墨家百年基业毁掉,让帝国影响深刻。同样在那一战中,流沙解除到了帝国最核心最隐秘的机密与布置。此时流沙叛变,帝国必须采取措施以免进一步的损耗。
阻断一切流沙探向帝国情报网的触角,对于已经接触的部署,必须全部替换销毁。
流沙的速度和能力不容小觑,剑圣盖聂熟悉帝国内部事务,这两个人联手,实在是不得不防。
当夜,墨家都在庆祝庖丁盗跖的回归。
流沙诸人对这种看似热闹、实际上又毫无意义的行动兴致寥寥,连面都没有露过。
因为这次卫庄临危出手、以及赤练用蛇毒换来生机的缘故,墨家的人对流沙所存芥蒂消失一半,对他们的表现出来的冷漠没有怨言。
庖丁掌厨,墨家人担惊受怕将近月余,很久没这样大快朵颐,特意启封了燕酒让大家尽兴。
席间,盗跖大哭流涕,把酒泼在地上敬他在噬牙狱中刚刚认识就去了黄泉的同乡大哥。
盖聂很沉默,陪着墨家的人多饮了两杯。
酒过三巡,墨家人开始怀念前任巨子在的日子,又跟着念叨不知远在蜃楼的现任巨子是不是一切安好,一时间长吁短叹。
盖聂不习惯这样的场面,道了晚安安静离开。
山崖上,海风吹过来,被酒意熏得有些热意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燕地寒冷,燕酒是出了名的烈。听说端木姑娘的解药有望,盗跖拉着盖聂多喝了几杯,眼下他已有醉意。
海风拂过,盖聂靠着一颗粗大的树,树冠几乎遮挡了所有的星光,下面暗黑一片。他望着远处的桑海方向。
天明身上的阴阳咒印,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发作。城郊那一战,他又中了六魂恐咒。蜃楼是阴阳家的地界,盖聂多少还是记挂在心。
一个带着一点低沉鼻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喝了酒?”
盖聂微微转过头,看见卫庄披着大氅已经站在他身后。刚才他竟然一点觉察都没有,盖聂用手指撑着额头,他的确不擅饮酒。
卫庄慢慢走到盖聂身边,这距离已经能够让他闻到一点风里飘来的微醺酒气。
“被这种算不上胜利的事情冲昏了头脑,你实在不该这样大意。”
也许是带了醉意的迟钝,在盖聂耳朵里听起来,卫庄的声音竟然有点带着规劝的意思。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在噬牙狱的联手御敌,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样下去,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也并不是那么遥远。
“是不该。”盖聂叹了一口气。
卫庄把目光转向漆黑的海面:“章邯承担主要失职之责,责无旁贷。他死了,这件事只会让帝国把矛头朝向我们;他活着,却难逃帝国的惩罚。”
盖聂放下手,微微靠着身后树干:“章邯直属皇帝管辖,即便是惩处,也罪不至死。反倒是让李斯与赵高有了借口向章邯示好。”
“哦?”卫庄看着盖聂:“你是说六剑奴的失利……”
盖聂点点头:“章邯是皇帝心腹,地位特殊。赵高却与胡亥交好,如果他能够拉拢章邯,那么帝国的公子可能就要换人了。”
盖聂的声音并不大,带着饮酒之后的一点晕眩和放松:“根据庖丁被捕的经历,海月小厨的刺杀与罗网脱不了干系。他们现在一定急于寻找替罪羊。章邯可能已经怀疑,或者说,这次章邯借用六剑奴,正是在试探他们是不是那天海悦小筑把刺客灭口的人。”
卫庄朝盖聂走进一步,像是要听得更清楚一点,他说:“现在扶苏还活着,这说明章邯还在犹豫。”
盖聂:“他没有证据。况且,这件事还牵连到帝国另外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卫庄低声笑起来:“他是帝国的丞相,但却做着蛀空帝国基石的事情。”
盖聂闭上眼:“我听说,李斯曾经自比韩非、张仪。”
卫庄朝他又走近一点:“你在咸阳宫听到的?”
盖聂没有睁开眼,他微微颔首。
卫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当年,那个人曾经对外说,你接受了嬴政的邀请做了他身边的第一剑客,而我留在韩国寻求一个答案……所以,我和他,都是一样的人。”
这是卫庄第一次和盖聂提起昔日的旧事。
盖聂睁开眼,满眼都是流练一样皎白的头发,像是在黑夜里流淌的水银一样致命、华丽。
他的眼睛有点无法聚拢,但他的神志还在,所以他肯定的说:“这个人,是韩国的王孙,写下《五蠹》的那个人。”
(本章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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