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并没有如同过去那样回应他的,他握着剑的手不曾放松,目光带着戒备与疑惑。
很快盖聂就发觉百步之内,只有卫庄一个人的吐纳之声,流沙的人并没有一道跟来。
卫庄一动不动,盖聂缓缓松开紧握着木剑的手。
卫庄站得远,可就是这个距离,也让人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刚刚他唤他“师哥”的语气,与在机关城一样充满了调侃与讽刺,甚至有那一点点大家心知肚明的恶意在里面。
盖聂的目光回道火堆之上:“小庄,你为何而来。”
卫庄收起嘴边戏谑的表情,他的眼睛微微眯着:“你猜。”
这并不是盖聂擅长的事情,他沉默地望着火堆。连续的降雪使潮湿的木柴燃烧时升起黑烟,这样的天气几乎没有樵夫猎户还敢上山,所以他燃起篝火希望以此驱赶猛兽,却没想到卫庄会循着烟迹找到这里。
这样僵持着并不是办法,盖聂想,卫庄应该算是救过他,于是他慢慢收敛了周身的杀气。
两个人已经不用再说多余的话,卫庄感受到了盖聂的退让,他毫不惊讶盖聂的做法,大踏步地上前,挥开大氅曲起一条腿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上,他想或许自己只是想要单纯地靠近火堆。
长久的沉默很适合他们如今的立场。在流沙的时候,卫庄是惜字如金的那一个,但每当他与盖聂在一起,就会显得他才是话多的那个人。
卫庄目光略带嫌弃地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东西:“师哥,你来这里不会是寻矿铸剑的吧?”
听到“铸剑”两个字,盖聂微微有了点反应,略带向往:“昔日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昆吾之剑,火浣之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
卫庄:“《列子·汤问》。”
盖聂:“然,但我今日却不为铸剑而来。”
卫庄:“哦?”
盖聂抬头,隔着火堆的光线看过来:“小庄,你又为何而来?”
卫庄望着火堆中干枯成灰的枯树,冷笑一声:“昆吾者,卫氏也。师兄可曾听闻过?”
盖聂颔首:“《大戴礼记·帝系》,昔日曾于师傅书寮读过此书。”
卫庄笑起来,在火光中他的笑带着一点邪狞的错觉:“我,是为了一件东西而来。”
盖聂没有再问下去,他很清楚卫庄与自己并非可以交谈的挚友,他们之间或许连正常的交谈都做不到。又或者,他也并不在意卫庄要走的路,于是盖聂很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此处寒冷,若你不嫌弃,不妨分食炙肉。”
卫庄看着盖聂用木剑将火上的炙肉切成两份,然后将其中一份递给自己,却没有伸手。他的目光落在盖聂握着树枝的手上:“师哥,你总不会是为了躲我,才进了山里吧?”
盖聂认真地看着他:“我的确是为了寻找一件东西。”
卫庄的目光逐渐上移,最后落在盖聂的脸上。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稀稀疏疏,盖聂有内力护体,雪花还未落在他发梢上,便已化水消逝。
盖聂伸出去的手坚持了一会儿,而卫庄却始终在坚持着什么,好像不去接过对方的好意,就可以不必承认一些东西。
盖聂流露出一点无奈:“……小庄?”
卫庄好像在确认对方的眼里到底有没有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不管是恐惧还是欣喜,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至多只有一种能被理解为“同门之义”的东西在盖聂的眼底。
卫庄低下头,接过盖聂递来的炙肉,嫌弃问道:“这怪物能吃吗?”
……
风雪大起来,盖聂忍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需要寻一处栖身之所。”
卫庄嗤笑道:“师哥,什么时候你变得如此虚弱了?”
盖聂看着他:“小庄,受伤的是你。”
卫庄冷哼一声:“那不是更好,你若想杀我,此刻便是绝好的时机。”
盖聂不再说话,转身往山体那侧走去,巨大的岩石仅仅凭借木剑难以凿开,但如果他们运气足够好的话,应该能找到山体上略微凹陷下去的避雪之所。
卫庄坐在原地,看着盖聂举起手中的木剑斩断崖壁上的藤蔓寻找落脚点。他的大氅有些湿了,与胜七一战时他的内伤被震得反复,平日赶路不会有人察觉,但在盖聂面前,瞒不过去并不奇怪。
被雪水融化浸润的大氅没有丝毫阻隔寒冷的作用,卫庄虽然受伤的也并不害怕这点风雪,但不代表他觉得这样舒服。他记起刚刚见到盖聂的时候,他嘴角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松动痕迹,完全可以想象在盖聂带着墨家那个小子一路躲避秦军时候,也是这样替那个小子打点好一切,并且甘之如饴。
那边盖聂已经寻到一处暂时能够容纳两人栖身的山洞,在裂开的山体上,洞口很大,风雪灌得进来,盖聂用砍来的巨大藤蔓尽力遮挡洞口,然后在山洞里面升起一堆火来。
有了山洞的掩护,后半夜的风雪显得没有那么难捱。
热气渐渐烤干了卫庄湿润的大氅,山洞狭小,容纳两个身材修健的男人,显得有些拥挤。
盖聂盘腿而坐,鬼谷吐纳术让他连日疲惫的身体得到短暂的休息。他缓缓睁开眼睛望向洞外,这样的雪天恐怕还要持续一两天。
卫庄对着山洞的石壁,仿佛并没有盖聂这样一个人一样。但他知道身后的寒风被坐在洞口的人挡在外面,可这样并不能让他升起半点感激的情绪。面对这个人,他觉得一生的耐心与希望,在他背弃鬼谷誓言的那一天,就全耗尽了。
天色渐明,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风雪小了。
阖目小憩的卫庄忽然睁开眼睛,眉头紧皱;盖聂也在同一时间握紧手中的木剑。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风中飘散着一种动物特有的腥味,这种味道在二人闻起来都不算太陌生——有嗜血的动物成群结队往山洞的方向过来了。
盖聂拨开洞前的藤蔓,一面观察着外面一面说:“是昨晚的天狗,不下数十只。恐怕是闻见死去同伴的气味寻来的。”
卫庄冷哼一声:“来了也不过是自找死路罢了。”
盖聂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庄,不可大意。此物凶残不下于狼,且更狡猾机敏,你受了伤,你我且避免无谓耗费。”
卫庄挑眉看着盖聂,态度轻佻又傲慢:“你怕了?”
盖聂没理他,探出大半个身体查探地形,回头对卫庄道:“此处往上是悬崖,以你我现在的情形攀爬上去并不困难,这些东西应该追不上。”
卫庄嗤笑一声:“什么时候,剑圣也如丧家之犬。还是说,你已经习惯逃避了?”
盖聂恍若未闻,他握着剑钻出洞穴,一剑砍翻两只冲在最前方的天狗,浑身杀气铺陈开来,借以威慑成群而上的怪兽。
这些猫头怪物颇有灵性,见状都“呜呜”发出声音,却一时不敢再上前一步。
盖聂撕下一段自己苇白色外袍的下摆,将布条结成长长的一条,一端结在木剑之上,另一端缠在右手之上。他回头看了卫庄一眼:“走吧。”
……
山崖上风更大,此起彼伏的嚎叫声顺着风传来,凄厉又渗人。
远远看去,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在陡峭得如同垂绳般的山壁上晃荡交替往上,往近了看去,原来是二人用某种相似的规律,将剑插入山体借以着力向上攀爬。他们的步调不紧不慢,丝毫不受时而强劲时而转向的山风影响。
卫庄将鲨齿插进一块巨石中,对面的盖聂正好踩着木剑,将自己抛向鲨齿的方向,木剑也在跳跃的瞬间借着绳结的力量抽出。
卫庄让开一点位置,让盖聂能够在鲨齿上借力跳得更高,然后在落下的瞬间将木剑牢牢插进坚硬的崖壁。然后卫庄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他借着鲨齿的力量,往盖聂搭好的木剑方向一跃而上。
像是两只共同筑巢的鹏鸟一样,两个人互相依偎借力往山顶爬去。身形交错的瞬间,卫庄尽量避免自己去回忆十年前的一些记忆片段。在他的一生中,鬼谷的三年很短暂,可那里发生过的一切好像也穷尽了他的一生的情绪。
他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盖聂不恨他,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趁着此刻盖聂全身信赖自己的时候给他一刀一样。
或许,这是他想要追求的、某种程度上的公平。
他始终觉得,盖聂值得像个剑客一样的死去。
攀上山顶的那一刻,这些不该有的情绪已经被卫庄悉数抛在脑后,就像在登顶的路上那些被踩松的山石一样,滚落深渊,再也无迹可寻。
似乎是厌弃了自己的犹豫,卫庄心情极为不好,鲨齿重重往地上一插。
盖聂的目光顺着他的剑看过去,地上有一条苍翠碧绿的小蛇被鲨齿斩做两段,在地上扭动着。“当心,有毒。”盖聂收起剑,环顾四周。
他们爬上的地方并不算真正的山顶,更像是一个故意开凿出来绝壁上的平台,整个山顶被凿去一整块平台可以供几十人站立,留下的山体立在中央,几块被削去顶端的石头散落四周。
在这样高的地方……怎么会有开凿的痕迹?
盖聂看向卫庄。
卫庄接收到这个目光里的意思,他不紧不慢走向巨石,手指在暗褐色的巨石上缓缓滑过,然后拿在眼前撵了撵:“是血。”
盖聂皱紧眉头。
卫庄又说:“很久以前的血迹了,没有新的痕迹。”
盖聂抬眼扫过周围几块同样形状的巨石,每一块上面都有类似黑褐色的痕迹,陈腐而阴郁,有些褐色痕迹浸透了巨石一直漫进石下的山体:“是活人祭祀。”
卫庄冷笑着:“这里旧时被称为帝丘,夏伯与商汤不正最爱活人生祭么?”
盖聂望着被祭祀巨石围在中心的更大山体,眉头紧紧隆起:“活人生祭,此处必有大贤或是大凶之物。”
他缓缓转头看向卫庄:“小庄,这可是你来昆吾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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