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的日子里,盖聂觉得,一个剑客,或许总归还是需要一把剑。
他坐着端木蓉木屋前的门廊下,小刀在木头上划过,一下一下不紧不慢。
盗跖听得心情烦躁,在树上翻了一个身落在盖聂面前:“没了渊虹,你这是打算给自己再做一把剑?一把木剑?”
盖聂没有抬头:“只是一把剑而已。”
盗跖望天:“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伤人的,到底是剑,还是用剑的人。”
盖聂有时候会困惑,世人都说他剑术高超当世难有匹敌,可是他一路走来伤人伤己早已满身鲜血。而小庄,那仅有的两次里,他虽然不能完全保持清醒,但卫庄身上的伤痕比起他来只多不少。
“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盖聂认真说。
可这句话显然激怒了盗跖,他一把攥起盖聂的前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咬牙道:“你不知道?那么蓉姑娘呢?蓉姑娘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盖聂沉默着。
盗跖看着对方这样窝囊自苦的样子更加恼怒,他眼圈发红:“我觉得不值得!我觉得蓉姑娘这样做不值得!”
“值不值得”这个问题,从他拿起剑走出鬼谷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有答案。或许那一天他死了,之后就没有人会再死在自己剑下。他很清楚,自己杀过人的人,绝不比卫庄更少,比如虎跳峡的三百秦军,又或者更早刺杀嬴政的六国剑客,或者还有许许多多挡在自己前进道路上的人。
而端木蓉却是活人救人的医者。
在这乱世里,一个医者死而剑客活,代表着多少人会因为自己而死去。
所以盖聂垂下眼帘,缓缓说:“或许,你是对的。”
盗跖突然发怒,大叫道:“可我却希望,她是值得的!你懂吗?我多么希望她这样做不值得,却又盼望着她的用心是值得的!你现在却这样说,你这混蛋——”
盖聂性格含忍,如今更是到了极致,他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
“小跖!”
但是这个时候却有另外一个人抓住盗跖挥向盖聂的拳头。高渐离阻止了盗跖,淡淡说道:“端木姑娘还在里面养病,她需要安静。”
盗跖一挣挥开高渐离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负气道:“你们用剑的人,都是些冷心冷肺冷血的人!比你们手里的剑更冷酷无情!”话音未尽,人已在三百步之外。
盖聂望着盗跖走远了,才偏头对高渐离说:“多谢。”
高渐离叹气道:“盗跖并没有恶意。”
盖聂当然不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更何况刚刚盗跖的话里面,透露出太多他对端木蓉的感情。这样的人,盖聂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责怪。
隔两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在张良的暗中算计援手之下,天明请来了闭关已久的荀况夫子。荀夫子因为与天明颇有忘年之交的情谊,不仅不曾过问完备与帝国通缉的墨家交好,更加为端木蓉诊脉开方取药,这是药引里有一味碧血玉叶花极为难寻,生于昆吾之境,长于雪线之上,离土即敛,遇水而展,世上听过的人都少之又少,更别说见过的人。
墨家人听说之后意识进退两难,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就此湮灭,谁都不甘心。
却在这时,墨家城郊据点设置的外围查探消息村落遇袭,死伤少数名墨家子弟。
等到墨家诸人赶到出事的村落清点死伤兄弟名字的时候,从发觉少了一个当值的墨家兄弟,名唤阿中。
盖聂检视完一名死去墨家弟子的伤痕,起身皱眉道:“是阴阳家的人。”
班大师顿时有些着急:“那岂非这里的据点已经暴露?”
高渐离上前一步:“这倒不至于,若是暴露,秦军大可直接大军压境,而非捉走阿中。”
听了这句话,重人心头越发沉重。
盖聂握紧手中的木剑,他想起有人在他耳边说过:“让你死,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是,有时候活着才是一种痛苦。”
的确,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可是,活着也才有希望。
桑海城郊的断崖上,赤练陪着卫庄看断崖风景。这些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韩宫里痴情又天真的公主了,赤练想着,世人都说齐鲁山色雄浑奇秀,可是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个时候卫庄开口了:“墨家残余的据点被找到了吗?”
赤练回道:“白凤传回消息,蒙恬正在集结秦国的军队,目标可能就是桑海西北的山里。”
卫庄没什么表情:“不过一群残兵败将而已,看来罗网的人也不过如此。”
赤练又道:“如此兴师动众,可能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卫庄偏头,浅色的瞳仁在苍白的天幕里更加冷漠:“哦?”
赤练说:“麟儿的消息说,扶苏到达桑海与蒙恬会合的时候,是只身一人,看来他在之前被人拦截过,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卫庄眼里有点兴味的意思:“墨家还不至于如此大胆,看来是替人背了行刺公子扶苏的名声。”
赤练有些疑惑:“会是谁呢?墨家的对头么?”
对于这个问题,卫庄没有回答赤练,他勾起嘴角望着远处:“乱世之中,谁又能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了谁手中的棋子,谁又是下棋的人?”
墨家郊外,栗色头发的少年扑入白衣剑客的怀里,大声叫道:“大叔!我好想你!”正是好不容易溜出小圣贤庄的天明。
盖聂将手边的木剑放得更远一些:“天明,大叔也很想你。”
天明将目光投向盖聂身旁的木剑上:“大叔?为什么是木剑?我现在是墨家的巨子,可以请徐夫子替你再打造一把宝剑,一定比渊虹还要锋利。”
盖聂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大叔谢谢天明,木剑……就足够了。”
连盗跖都不能明白的问题,天明当然也不太明白,他眼里充满了疑惑:“为什么?”
盖聂抬起头,看着远方:“或许,她不会像渊虹那样锋利吧。”
天明已经习惯了在他还不能理解的时候,就记住大叔说过的每一句话。虽然在他看来剑的第一要义就是“锋利”,但并不妨碍他记住这让他似懂非懂的一段话。
于是天明换了个话题:“今天好热,大叔你伤刚刚好,怎么坐在外面不进去?”他顺着盖聂远眺的方向看过去:“大叔,你在看什么?”
盖聂缓缓说:“大叔在想,今晚,或许应该有雾。”
天明大大得惊讶了:“这也能看出来?大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盖聂温和地对天明说:“你想学么?以后大叔都教给你好不好?”
天明一下子高兴起来:“真的吗?大叔一定要教我啊!”
……
高渐离站在屋内窗前,耐心地一直等到他们说完话,天明依依不舍同盖聂道别之后,才推开木门在廊下站定:“今晚秦国的爪牙,回到孤山口。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也是我们最后阻拦他们的机会。”他并没有看向盖聂,但他的声音刚好能让盖聂听见。
白衣的剑圣低头抚摸手中的木剑:“是,今晚有雾,正好便于行动。”
高渐离顿了一下:“小跖会同你一道去。”
盖聂专注地凝视着手里的木剑,好像他曾经凝望渊虹一样,他轻声说:“好。”
这个晚上,桑海的海面上忽然浮现了一座巨大的仙山,飘飘渺渺亦梦亦真。引得许多人驻足观看,不愿离去。
天明与少羽被这奇幻的景象吸引,错过了宵禁只能在城中暂行躲避,谁知阴差阳错居然看见失踪已久的高月公主在阴阳家傀儡人抬着的轿辇中,穿过漆黑的街道。嘴唇被少羽死死捂住,天明几乎忍不住眼泪决堤,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感觉自己的懦弱与无力,想要变强的念头,从来没有这样强大过。
天色微明,通往小圣贤庄长长的石阶上,曲裾儒衫的年轻人疾步行走,游学归来回到桑海,这样能够私自出来的机会已经很少了。
忽然,面目清秀的男子停住了步伐,他抬起头眉间微微皱起,仰望着阶梯尽头的方向。
那里站着一个人,漆黑的披风大氅在清晨的雾气中被风扬起,一把形状奇怪宽大的古剑握在手中。白色的长发在海风里拂动,他转过身来,抬手,鲨齿剑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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