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羁绊

    那天过去之后,又过了五日,盖聂始终没有再醒过来。持续不断的低烧让他一天比一天更虚弱下去。不知道因为什么,也许盖聂本人受的打击太大了些,一连几日,到了最后连药也无法灌下去了。

    赤练看着床上躺着的毫无生机的人有些心惊,这人五日之前性命尚且无忧,卫庄大人果真是下手不留情,断了这个男人的活路。

    收回手上的丝线,赤练转身出了门,对着门外背对着屋子站着的高挑健硕,身披玄色鹤氅的雪发男子,行了一个屈身礼:“卫庄大人。”

    卫庄没有回头,仍是抬头看着透过树叶缝隙落下的斑驳残影,享受这秋日阳光最后的挣扎,口中随口道:“他还未醒?”

    赤练有些犹豫,她直觉上觉得屋里那个男人最好就此长眠不再醒来,只要没有他,天下便没人能够威胁到卫庄大人。只是,她追随卫庄近十年,自然知道卫庄大人自五日之前开始,心绪便一直很高,几乎每日都会等着那个男人醒来。

    赤练仍有些踯躅,却听见那白发男人淡淡开口道:“赤练,不要做自作主张的蠢事。”

    红衣的妖艳女子一惊,脸色也有些发白,垂手道:“盖先生……也许,不会醒了。”

    白发男子没动,只是赤练察觉到周遭的杀意似乎浓重了些,以她的功力尚且也会觉得冷冽。片刻之后,那男子才又道:“他死了?”

    赤练忙道:“盖先生还睡着。”此话一出,周围若有若无的死气顿时消弭了些,赤练松了口气,忙将话说完:“只是镜湖医仙生死不明,若盖先生两日之内再不醒来……”

    白发男子微微皱了眉,并不是因为听说盖聂的危机,而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又冷又闷的女人来。让她来治?他宁愿让盖聂就此死去!

    沉默了一会儿,卫庄淡淡吩咐道:“你去准备药池吧。”

    赤练忍不住提醒道:“卫庄大人,药池虽然集齐白种灵药,可肉白骨疗剧毒,但那只是治疗外伤的良药。盖先生……如今只怕是心病。”

    卫庄伸手接住一片落叶,嘴角微微勾起,道:“你不了解盖聂,他在意的东西还在世上,就不会放任自己这么死去。”

    盖聂有他的命运,卫庄也一样。

    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敌对的,一如他们的佩剑。

    墨家徐夫子是当代铸剑高手,而徐夫子的父母更是铸剑师中的名家,许多稀世名剑皆出自他们之手。其中最为有名的,是两把剑。

    残虹、鲨齿。

    天下排名第二的利剑残虹出自徐夫子母亲之手,而天下闻名的妖剑鲨齿却正是出自徐夫子父亲的铸炉。

    残虹历尽数载,被秦王重新回炉锻造,更名为渊虹,赠与了当时身为秦国第一剑客的盖聂。

    本是一双夫妻剑,却不知为何成为敌对的两柄利器。

    和剑客一样,剑,也有他们自己的命运。

    无论是剑,还是剑客,他们的命运都是相连的。

    赤练为他语气中的笃定而微微惊讶,这便是同门么,虽然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更想打倒对方,但却比任何人更了解对方。她回忆起那日在墨家机关城,卫庄大人确是也指出过,盖聂的剑,仍然如同十年之前,一样犹豫,一样怯懦。

    可是,赤练不明白,一个以一人之力,仗剑让秦国最强的三百铁骑兵全军覆没的男人,他的剑,怎么会犹豫,又怎么会是怯懦的?

    卫庄微微侧头,看了似乎有些走神的赤练,道:“还有什么事?”

    赤练回过神来,低声道:“我担心盖聂醒了总有一天会对大人不利……需要我在药里做手脚么。”

    卫庄回过头继续盯着手中树叶的脉络,道:“不要做多余的事。”

    赤练瞬间白了脸,刚才卫庄大人似乎很不高兴自己的自作主张。不过当她正要转身离去时,却听见卫庄回过头去若有所思道:“唔……等等……”

    ……

    盖聂一直昏昏沉沉的沉浸在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魇中,他似乎回到了十六岁拜入鬼谷派之前,嬴政为了称帝,发动连年的争战,攻打邻国,百姓陷入无尽的战火,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眼前光景很快飞逝,他似乎又到了鬼谷,正是小庄第一天被师父带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小庄用桀骜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时师父说:

    “聂儿,他叫卫庄。你可也叫他小庄,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师弟,也是你最大的对手。

    每一代鬼谷传人,都是世上的最强者:一个是纵,一个是横。

    从黎民百姓,到公亲王候,他们的生死成败,都在你们手中。

    但是,你们中间,只有一个人会成功,另外的一个,将注定成为——失败者。

    胜利的人,纵横天下,代表鬼谷派,去改变天地的命运。”

    之后,他听说了自己初入鬼谷时说过的话,那时,小庄背靠在树干上,说:“看来,在鬼谷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

    一晃眼,场景换到了墨家机关城,那日他被高渐离怀疑在中央水池下毒,锁闭囚禁在自己的石室中,城中毒气弥漫,他担心天明,却出不去。那个时候,幸亏端木姑娘赶到,告知城中情形,也救了天明。若不是她及时想到那断壁上的机关,天明也许也已经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遭遇不测。

    当日,端木姑娘在室门外对自己说:“你……要小心。你不要死,记住自己说过的话,你还未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可是,端木姑娘,至今生死不明。

    他还……不能死……

    他还没有报恩。

    时机流转,他似乎又站在了机关城墨河密室之外,与小庄对决之时,被小庄出手重伤。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天明的哭声至今犹在耳边:

    “大叔,我们要在一起的!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的!”

    “我不要一个人!我们要在一起!”

    “你还要教我剑法的……大叔……我要做,剑圣的传人!”

    “大叔,你是最强的!渊虹,是最厉害的!”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梦,只要我醒过来,我们就会和以前一样……大叔,是不是啊!”

    “我没有长大,我不要长大!大叔,我不可以没有你,我们要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天明!

    天明还下落不明。

    他答应过一个人,这个人的嘱托他还没有完成,他还不可以死!

    他要去找到天明,要看着他长大,还要教他剑法,要看着他一天一天变强,他要完成对这个孩子的承诺。

    一阵剧痛自伤口传来,这样的疼痛,比起刀剑割在身体上,还要疼痛百倍,万倍。

    刀剑是在一瞬间切割皮肉,一阵微凉的触觉之后,便是缓缓释出的绵绵密密的疼,比起这种疼来,失血的晕眩也许更致命。

    但是如今他身体上的疼痛,确实有如伤口被重新撕裂开来,再被浇上被腐骨蚀肉的毒药,任凭血肉之躯被毒药慢慢侵蚀。

    这样锥心刺骨的疼痛,在盖聂的记忆里,出现的并不多,或者能让自己疼痛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这样的疼痛,让刚刚苏醒过来的他,忍不住微微呻吟出声。

    “你终于醒了?”

    盖聂疼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昏迷太久之后,即使他勉强自己睁开眼睛,眼前也只有虚幻的光影,根本不会有力气去分辨耳边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

    那人似乎又轻笑几声,带动了周遭有水声也跟着震了震:“师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没用许多啊。这样一点儿小小的伤,就要休息这么久。”

    适量的疼痛有时也有好处,能让人保持清醒。离散的神智渐渐聚拢,盖聂自剧痛中清醒过来,整个身体仍然僵硬无力不能动弹,但他却感觉到自己似乎正身处一个在地面上挖出的大坑里,坑里浸满了漆黑的液体,而他整个肩颈之下,都浸泡在那液体中。他可以闻见鼻尖传来的浓重药味,不算好闻。

    缓缓抬起僵硬的脖子,盖聂冷冷看着面前不远处,靠在对面坑壁上的白发男人,他也同样全身浸在这漆黑的液体中。

    “这是药池……师哥,你应该感谢我,否则以你身上的伤,可不会那么容易痊愈,也许下半辈子,你只能在榻上了此残生。”卫庄果然心情异常的好,甚至都感觉不到肩上的伤口在药液的浸润下,那种腐蚀般的疼痛。

    盖聂没有开口,甚至没让视线在卫庄身上停留,只重新闭上了眼睛。

    如今他既已清醒过来,便静下心来细细体察身体里有些空虚的内息。鬼谷派除了足以扫平天下的纵横剑法,也有用于疗伤的内功口诀。

    这样直截了当的无视,真是让人不愉快。

    卫庄不禁半眯着苍蓝色的眼,那不如做些至少让我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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