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十二年正月初五,冬。
昌宁街胡巷东口,一座高耸的院墙外隐约能瞧见斜飞而出的檐角,叠复环绕,古韵悠然。门柱陈旧,阶前积灰,紧闭的大门上贴着严整的封条,给风一吹,扬起一角,透着无言的沉重和萧索。
这是被查封还不到两年的陈家大宅。
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跪倒在这家宅院阶前,从兜里找出掏出一个冻硬的腊鸡腿,扯出一张皱巴巴的油纸。他将油纸平铺在地上,双手捧着鸡腿恭恭敬敬地放在油纸上,随后取出小半截红烛点燃了放在最前。
眼下是年关,京城街头人影寂寥,没有人从这家门前走过,四下静静的,唯有寒风过耳的轻微动响。
乞丐对着蜡烛,磕了三个响头。
“你祭陈家做什么,陈家已经完了。”背后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乞丐飞快扭头看了一眼,他眼睛有些昏花,只隐约看到是个穿蓝布衫的小少年:“关你什么事?”
“陈家通敌被抄,大过年的你在这儿祭拜,不怕被官兵捉走吗?”
乞丐咳嗽了一声转回头:“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怕他们……再说你这黄口小儿又懂什么,陈家大老爷是好人,陈家小姐美得像天上的仙女,他们一定是被冤枉的。”
那人一顿:“你又没有见过陈家小姐,怎知她貌美?”
“谁说我没见过?我见过的……”
几年前的冬天,他险些冻死在这石狮底下,是陈家小姐把自己取暖的毯子、手炉都给了他,还让人送了糕饼给他。
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昏花,他看到陈家小姐戴着帷帽站在那儿,粉白的裙摆,轻纱随风拂动,真真正正……是仙女儿才有的模样。
后面的人没有说话,走上前,放了三个馒头上去。
乞丐本要破口大骂,忽而有一缕幽香窜入了他的鼻息。丝丝缠缠,如云如烟,令他浑身一凝。
这若有若无的香气,和他当年拥在怀里的那块绒毯子是一样的味道。
他猛得扭头,费力地睁眼去瞧,却只见到一抹淡蓝色的影子飞快飘远,那影子如水中的墨点,由浓转淡,刹那间消失无踪。
*
陈璧回到将军府时,已经将近傍晚。穿过前院,一路走到书房旁边的霜秋院,刚要进院子,就有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小跑过来,一叠声地喊她名字:“陈、陈璧!陈璧!”
此人正是大将军身边的长随小厮吉祥。
“这是怎么了?”陈璧看他走路时拖着左腿,不由蹙起了眉。
“哎呦,把我给晦气的,都是那个素心,”吉祥气不打一处来,“瓜脑袋,跑到书房来抛媚眼,给将军一脚踹了出去,我守在门外给那娘们儿砸个正着,她没事,我倒把腿给跌了!”
这素心与府里寻常的丫鬟不同,是皇上赐给周将军的美人,一心想要得将军青眼,成日到晚地找机会往将军跟前凑。陈璧见过一回,的确是个杏眼桃腮、细腰丰胸的美人,就是眼神看着不太对劲,不经意的一眼都含情脉脉的,能把人的骨头看酥了。
将军虽然脾气不好,可也不会随随便便踹人,想来定是这素心艺高人胆大,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陈璧忍笑:“那可真是晦气。”
“臭小子,你还幸灾乐祸,将军气得把茶壶给砸了,现在又叫唤着要喝茶,你看看我这……怎么给他弄?要真是兄弟,就替哥顶一回,也不枉哥哥白疼你一场。”
陈璧一想到大将军眼下在发怒,就有些怵:“我去叫知春姐姐。”
“哎,她人在后院,那怎么来得及?”
两人正纠缠着,书房院里头传出一声怒吼:“人呢!”
吉祥吓得险些跪下来:“好陈璧,大慈大悲的好陈璧,求求你发发善心,救你哥哥这一回吧!”
陈璧咬牙:“那你往后夜里睡觉不准打呼噜!”
吉祥指天发誓:“以后你不睡,我就不睡!”
陈璧甩了手,小步跑往书房。
他们口中的这位将军,正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定远大将军周锦堂。
世传,这周锦堂是天煞孤星,先是克死双亲,后来逼得那位以贤良闻名于世的原配妻子林氏与其和离,最后还闹得众叛亲离。
是不是天煞孤星暂且不提,总之,这位周大将军的脾气的确不太好。
吉祥平素在将军跟前伺候,时不时就要挨个几脚。这将军府里,要数小厮换得最勤,只因时时刻刻都在老虎跟前,不仅要有十二万分的机灵,更要有一副铁打的身子,不经踹可断然不行。
现下,陈璧这脚,一踩进院门就有些哆嗦。
那素心还倒在院里,捂着胸口泣不成声,凄惨至极,不偏不倚就横在台阶前。
陈璧念叨了两声“罪过”,从她身上一脚跨了过去。
她绕到次间先去取了新的茶壶,随后提着茶壶进到书房。案前没人,陈璧抬眼一望,就看到里间的矮榻上坐着个人。此人生得宽肩阔背,肌肉奔张,精壮异常,一条腿斜屈着,另一条腿直咧咧地伸着,银纹黑靴正对着陈璧。
他身上深青色的官服微敞,露出小半截雪白的中衣,在那官服正中,麒麟补子图纹给灯火照着,金色的丝线熠熠生辉,威严慑人。
麒麟补子,是一品武职官员的官服图制,当今大齐,仅有两位武官能着此服。一位是负责皇宫和京中安全的掌卫事大臣郭延,另一位就是平叛西北有功被皇帝亲封为定远大将军的周锦堂。
陈璧屏息,提步往内,弓着腰垂头道:“将军,吉祥腿伤着了,奴才替他,您有什么吩咐?”
周锦堂朝她看了一眼,只望见一颗黑漆漆的脑袋,便移开了目光,道:“沏茶。”
声音低沉,略有些沙哑。
陈璧心叹道:一日到晚放那大嗓门出来吓人,可不得干死?
她弓着腰往外间去,将茶壶搁桌上,捉了一小把茶叶,放进壶里,随后将小炉子上的热水倒了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水的声音,和外头素心的哀哀低泣。
陈璧心里直打鼓,暗道外头这位怎如此不识时务。将军都一脚把她给踹出了门,她还指望将军听到哀叫能怜惜她不成?
她悄悄回头觑了一眼,那只硕大的靴子还纹丝不动地伸在那儿。
陈璧吸了口气,回过头倒了一杯茶,双手端着茶杯递到周锦堂跟前:“将军,请您喝茶。”
周锦堂眼睛一抬,略微顿住。
眼前的茶杯是通体淡青色,色泽温润透亮,那握着茶杯的手却更加雪白剔透,指头尖尖,竟泛着一丝粉。
他眉头一拧:“叫什么?”
“……陈璧。”
“哪儿当差?”
“回将军的话,奴才是前院洒扫的。”
周锦堂淡淡一笑,眼里浮现出几分嘲弄之色:“就你这样的细胳膊细腿,能提得动装满水的水桶?”
陈璧一抿嘴,只垂着头:“……还成。”
“抬头。”
陈璧心里咯噔一下,依言缓缓抬头,随即,握着茶杯的手就抖了抖。
眼前人目若寒星,鼻梁高挺,生了一副俊朗的样貌,目光却异常冷厉。给他一眼扫过,就像是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眼前浮现出一幕,正是此生头一回见到周锦堂时的情形。
他身着盔甲,骑在高头大马上,长刀一横,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些匪徒的脑袋凌空砍断,引得鲜血飞溅,头颅滚地。
当时,有一颗头颅,不偏不倚就滚落到了她的跟前。
那两只眼睛暴睁着,死死瞪着她,面上青筋毕露,嘴里汩汩冒着血,一脸的死不瞑目,其情其状,如牛头马面。
陈璧险些给吓得昏死过去,连惊叫都无法从口中吐出。
彼时她瘫软在野草剁中,眼睁睁看着周锦堂勒马上前,牙齿不停地打颤:“好、好汉饶命……”
周锦堂闻言一怔,随即大笑,那笑声震天响,惊得林中飞鸟四散,一瞬之间好像地动山摇。她惊得缩成一团、不敢再动分毫。
他笑罢俯身,朝她伸出了手,沉声道:“小东西,上来。”
陈璧没动,他便缓缓道:“再不上来,老子就连你一块砍了。”
她当即吓得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飞快将手放入他掌中。
周锦堂沉沉一笑,将人提溜上马,驾马而去。
陈璧记得,他的眼睛黑沉冷邃,不笑时令人望而生寒,一如眼下。
只要一看到这双眼睛,她就会想到那颗狰狞的头颅。
周锦堂打量了一眼陈璧,目光一沉。他平素最看不顺眼的,一是成日半死不活的读书人,二就是这样不男不女的兔儿爷。
见对面之人目光发沉,陈璧不禁心头大跳。
她的手猛地一个哆嗦,茶杯跟着一晃,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就向前洒了出去!
眼看滚烫的茶水将要浇落,陈璧两眼一直,心中电光火石般地掠过四个字。
小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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