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初的坟头果然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只是一堆富有光滑的卵石堆砌而成。石碑上的名讳光洁如新,点点磨损的痕迹证明墓碑的主人确实已下葬有一段时日。
霍潜四望周围, 连根猫毛都没有看见。
他拧眉, 不死心地追问:“怎么如此突然?”
“父亲本是苦修的志向高洁之人, 如今却贪嗔痴妒万般恶念皆缠于一身, 不死何为?”少年郎伸手招呼在远处探头探脑不敢靠近的一团黑影, 对自己父亲的德行操守有近乎苛刻的要求,“他已成了纵容自己的私欲的懦弱之人。不能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更不能开太平之世。他虽生犹死,不若干净死去。”
那团黑影在少年说话的功夫扑就过来,近看,近乎是一堆烂泥成精。只在中间张开一张麻袋一样的嘴,馋涎欲滴, 视线在少年郎和霍潜之间流转。
霍潜看他一眼, 这黑影就果断弃了他, 跳到空中呈倒栽葱状, 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少年郎头部一口咬下去。
霍潜下意识去抓,少年却示意不碍事。果然,下一秒, 那黑影咬住少年的头, 却好似只咬住了一团空气。
他不受任何阻碍地自由下坠, 脑袋插进泥土里, 吃了一大口土又笨拙的“呸呸”地吐出来。
他本欲吞食少年, 实际出来的效果却像吞食了空气。
少年郎毫不生气地揪住黑色的麻袋精,拍他光秃秃的头,帮他掸掉上头的灰尘:“笨蛋,怎么就学不乖呢?”
说罢又笑对霍潜:“客人莫要见怪,他还小,只是个小宝宝。”
霍潜心道这位前辈对自己的定位实在过于远大了些,连带教出的儿子也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儿。
不像是追求得道的修士,也不像是耽于享乐的精怪。显得十分另类。
要不是少年亲口承认程初爱穿女装,真不能将那日热辣大胆的女子和少年口中的苦修父亲联系起来。
霍潜志不在纠结程初的死因,他被糯糯的糖衣裹得严严实实,宠出了一身的小家子气,甚至有些小孩子气。他下意识找理由解释糯糯的行径。
一开始没有往撒谎那方面想,而是自发给糯糯开脱:“不知程前辈的相公现在何处?”
——小猫精那么笨,认不得人也是正常,或许是师从了程初的相公?
这般想着,再看少年的时候,便发现他恬静的的面容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扭曲。仿佛名贵高雅的花瓶受到撞击,有了一道不甚明显的丑陋皲裂。
不过一瞬,少年郎有是那般圣洁模样,这回他带着霍潜来到一汪恶臭的沼泽之前:“他在这下面,一年多了。”
霍潜:……
“他们感情很好,父亲已死,他哪能独活。”少年抱着那团黑泥成精,翘而长的睫毛蝴蝶翩跹般抖动,显得脆弱又外有种圣洁的美。
霍潜:“……节哀。”
他本欲来糯糯的新师尊面前帮他家小猫精撑排场刷好感度,顺便改善一下糯糯的生活。哪里能想到来这儿就看到一个坟包。
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家中可有人尚在山下?”
——毕竟程初家人丁组成颇为复杂的样子。也许糯糯是被弟弟妹妹捡去了也说不定。
得到的回复是否定的。
霍潜再下山时,表情就很迷惘。他回到糯糯最中意的小屋,掏出了一块圆镜。
这块圆镜与其他单单用来成像的圆镜有所不同。这是子母镜,共有两块,母镜可以投射子镜的所见。是一百多年他飞升前归不觉特意打造来送给他的。一块留在流云宗,一块叫他带上九重天。供他在九重天之上一睹宗门内的景象。
“小师弟还小么,肯定会想我们和师尊的。”当时几个师兄还围拢了一起笑他,“带上吧,想我们时可以看一看。”
霍潜方才趁少年不注重,将其中一块喂给了那只黑泥一般的不知名精怪。那精怪傻乎乎的,给什么都吃。
他是那样执着地想要求证糯糯留信所说的一切全为真话。
而灵鹫山是与之相关的唯一的线索,他不愿意轻易放弃。
母镜投射的景象模糊无比,犹如蒙了一层黑布。隐约看出少年和精怪还在原先的沼泽边上。
霍潜透过黑乎乎的精怪肉体看到少年的唇一直在动,显然是正与这精怪说话。
圆镜不能传递声音,霍潜凝视许久少年的唇,确定他看到了两句话。
一句是少年对着精怪颐指气使:“你守在这里,他要是敢上来,你就一口吃了他。”
第二句,前一秒还倨傲不已的少年蓦然对着黑影跪倒,半拥着那黑影悲痛道:“喔,父亲,我的父亲啊。”
霍潜:……
这是怎样深井冰的一家子,突然开始期待糯糯压根就是在撒谎。他宁愿糯糯从头到尾跟灵鹫山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又紧张兮兮看了一整天少年郎和麻袋精的日常。灵鹫山凄凉苦寒,山上还真就只有他们二人。
糯糯,不存在的。
霍潜再把圆镜收起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一只小纸鹤颤颤巍巍落在霍潜窗前,带来流云宗的口信:你岳丈寄信来了,速来取走。
霍潜一脸无知满头雾水往回赶。取了信正要走,就被归不觉门下一弟子拦住:“霍师叔,师尊和路师叔又为了你吵起来了,师尊请您过去劝个架。”
霍潜一个头两个大:“路千里怎么会在落霞山?”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怎么还有脸来?莫不是还在觊觎糯糯?
搞不好糯糯就是被他骗走的!
霍潜顿时又受了启发,找到了糯糯离家的新的合理解释!
一上凌云峰,正好看见路千里和归不觉对峙。打起来倒是没有,准确地来说是路千里单方面在怼归不觉。
路仙君手里拿着和霍潜相似的圆镜,差点就怼到归不觉脸上:“你要么一开始就不要许诺给我,既然许了就要给就要给真货,造个假的给我是怎么回事?!”
归不觉风轻云淡,半个字都不多说:“这是真的。”
路千里抽出腰间长剑,抵在归不觉喉间:“这母镜都呈现出假象了,你还唬我这是真的?还偏偏照出他来,分明就是在羞辱我。”
归不觉被抵着喉咙还是棺材脸,甚至还接过边上弟子递上来的茶壶,喝了一口枸杞菊花茶,懒得多废话:“我给你打造的子母镜就是真的。”
他两这样动手,边上还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忙于自己的事务,另有几个想围观又怕被宗主训斥,远远躲犄角旮旯做看戏状。
老五家的山雀精也在一边看戏,并露出所有被抛弃的前任惯有的“你若不好便是晴天”蜜汁微笑。
周围人都一副老神在在习惯了的模样,半点不担心路千里划伤他们尊贵的宗主。
霍潜气势汹汹而来,这会儿却有点找不着自己位置。两个对峙的人仿佛自成一体,谁上去劝架都有种外人瞎搅和他们的内务的即视感。
路千里瞪归不觉。
归不觉望回去,细长的凤眼好歹露出一丝正视与不悦来:“你用我给你打造的剑指着我的喉咙。”
路千里又怒视他,僵持了几息手上动作还真收了。气咻咻把剑又插回剑鞘,强撑底气道:“是你先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不信让小师弟来跟你说弟妹最近有没有独自出门。”归不觉这时候才抽空招呼霍潜。
这中间缘由也简单。
归不觉把路千里藏在凌云峰养伤,可这姓路的从头到尾就和“安分”两字不沾边。
他先是就伤口的事发作:
霍潜用你打造的刀伤了我。
你打造的
造的
的
归不觉心里苦,他们全宗资源都是向着小师弟倾斜的。他一个当人大师兄的,给人打个刀怎么了?
你至于这么拈酸吃醋么?
归不觉年轻时就被一群师弟轮番磨练过,对师弟们的小心思还是颇为敏感的。路千里的重点哪里是刀伤了他,分明是:“你给他打刀不给我打,现在他用你给他炼制的刀伤了我”,“我也是叫你师兄的人,你却这样偏帮霍潜”……
路千里个麻雀心为这个事气得吃不下药,归不觉围观了几天路黛玉路妹妹,深感攀比真是要不得。这姓路的和小师弟百年多前同为青年一辈的翘楚,明争暗斗过,惺惺相惜过。谁知道现在两个人岁数合起来快上一千,还这般幼稚。
今天为了弟妹争来抢去大打出手,明天又为“大师兄给你打剑不给我打剑”这种事怄气,当真是没点长进。
为了流云宗与合欢宗的爱与和平,就给他也打了把差不多的。
路千里胜得一筹,马上药也喝了伤也好了。归不觉本想赶他下山,谁知路黛玉进化成了路晴雯。
他追着问归不觉还给霍潜打了什么神兵利器。
对师弟们都有种慈父情怀的归不觉哪里记得清楚自己给小的们打了多少物件。就随便说了一样,子母镜。
说完路晴雯又成了路黛玉,他也要子母镜。
归不觉一边暗叹攀比要不得一边又好脾气地闭关给路千里弄了一对出来。又明示暗示满意了就可以回合欢宗了。
路黛玉得了想要的,绝口不提回合欢宗。他撒欢似地拿着子镜出去投放在方圆千里最高的山峰,逼着朝六晚十老年人作息的归不觉早起,凌晨四点陪他一起远程看日出。
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路千里揪着睡眼惺忪的大师兄摇啊摇,衣领都能给他扯碎了,咬牙切齿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这画面里怎么会有弟妹?你故意造了假圆镜羞辱我?!”
母镜投射的画面里,糯糯一只金灿灿的小猫咪嘴里叼着块棒棒糖,喀吧着嘴往北方飞去。日出的金光乍然出现,照亮他毛绒绒的身体,吓得他嘴巴一张,棒棒糖啾一下从嘴巴里掉了出来。
糯糯委屈巴巴,惋惜地咂咂嘴,从乾坤铃里又掏出一根,美滋滋吃起来。
总体来说悠哉悠哉,有计划有目的向北飞。脸上有种满含生机与斗志的微醺神采,好像一只在万物复苏的季节准备回老家生蛋蛋的小候鸟。
路千里当场就炸了:弟妹怎么可能独自行动,他两正蜜里调油,霍潜恨不得把他拴裤腰带上。你个骗子就知道玩弄我,我跟你没完!
霍潜把子镜录制的投影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炸了:糯糯怎么可能独自出走还那么悠闲?他明明一步也不舍得离开我!他要是离开我也一定是被别人拐骗走的,而且得难过得茶不思饭不想才是,绝不可能这么潇洒。师兄,你这镜子是炼制时出了差错吧?
归不觉被两个师弟质疑打造了假货,拿母镜的手微微颤抖,二话不说把母镜丢路千里身上:“滚滚滚,你两都滚,别来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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