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尘旧梦

    “阿璇。”唐玉霖轻轻地坐在谈璇身边,声音温淡,“今日你觉得怎样?”

    谈璇睁开双眼,勉强将他望了望,入目却只有模糊的轮廓。分明是近在咫尺的人,却仿若镜中花、水中月,教她如何都看不分明。

    喉咙痛痒难耐,她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还好。”

    生生受下一百杖刑,又被毁了容貌,此时此刻,她的脸颊和后背皆是血肉模糊,引发高烧不退,连眼睛都已是半瞎的状态,又怎么会还好。只不过,她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这才随口答了一句,好打发他快些离开罢了。

    那只微凉的手抚上她的头发,须臾又落到了额间。

    受完大刑后,谈璇立即被拖入天牢关押,她的身上沾满血污、汗水、泥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气味,肮脏得如同一个乞丐。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那张脸,整个右脸因受了黥刑而发炎溃烂,流出脓水,丑陋得如同地狱恶鬼。

    唐玉霖却没有半分嫌弃,反倒极尽轻柔地来回摩挲着,沉默片刻,开口:“本王带来一位医女,一会儿让她进来,帮你处理伤口,可好?”

    “黄土都埋到嗓子口了,还有必要看大夫么。”谈璇想要躲开,但浑身的痛楚却教她根本无力挪动半分,只得缓缓闭上眼,“楚王殿下纡尊降贵到天牢这等腌渍之地,该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

    “我想你也没那么无聊。”谈璇打断他,低低冷笑了声。

    作为大梁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官,谈璇执掌户部四年,政绩斐然,本该流芳后世,受千秋万代所敬仰,谁料,却落得了如此不堪的下场。

    只怪她眼瞎,错信了心上人。

    唐玉霖俯身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阿璇,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低哑的声音中,似乎是有一星半点的歉疚与疼惜,但谈璇已无心去分辨了。

    谈璇轻笑,“一句对不起,又能换来什么呢?”

    唐玉霖喉头艰涩,“阿璇,这三年来,你一直暗中帮助太后,与皇上作对,阻碍新政的推行。我几次三番劝阻你,可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甚至还意图谋害皇上。若非如此,皇上又何至于出此下策……”

    “殿下,事已至此,何必再惺惺作态。”

    谈璇扯了扯唇角,全目全非的脸上依稀浮起一丝讥嘲的笑意。

    “你受昏君指派,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为的就是将我赶尽杀绝。这些年来,你对我柔情蜜意,让我慢慢爱上你。等我彻底上钩之后,你便反咬一口,说我意图攀龙附凤,引诱于你!恭喜你们啊,计策很成功呢,一条勾引楚王的罪名,一百庭杖,足够要了我的命……咳咳咳!”

    话未说完,她忽然咳得心肺俱痛,险些岔过气。

    唐玉霖忙倒来一杯水,想要喂她喝,却被她挥手打落。

    茶杯碎裂在地,唐玉霖的手僵在半空中,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好像想要捉住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裂痕,些许难以抑制的痛苦浮上眉宇,连带声音都变得哽咽。

    “阿璇……”

    “不要叫我!”谈璇豁然睁开眼,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他从身边推开,“唐玉霖,你给我听好,不是我故意要跟昏君作对,而是他……他是害死我全家的罪魁祸首!”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字说道:“我父亲谈护,为官三十载,鞠躬尽瘁,从无错处。唐惟那个昏君,只因我父亲与他政见不合,他便派出刀斧手将我父亲戗杀!这样还嫌不够,非要灭了谈家满门才安心,那是整整三十八条人命啊!如此心狠手辣,如此忠奸不分,他不配做皇帝!”

    “不,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唐玉霖错愕,薄唇微微颤抖,“等等,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事实如此,谁告诉我的重要么?”谈璇笑了笑,因身上的伤太过剧烈,连那笑都变得有些怪异。“没能手刃仇人,让家人含冤昭雪,是我无能,待去到地府,我自会向他们负荆请罪……”

    唐玉霖定定看着她,眸中渐渐泛起黯淡不明的水色,“阿璇,不要……”

    谈璇恍若未闻,继续道:“我虽憎恨昏君,但自入仕以来,我自问处理朝政从无疏漏,更无贪赃枉法之举。我阻碍新政推行,只因新政之中尚有诸多不妥,应加以修正。而唐惟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朝臣的谏言。”

    她艰难地坐起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原本浑浊的眼眸亦变得清亮迫人。

    “唐玉霖,你记住,我谈璇此生光明磊落,清廉勤勉,兢兢业业,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事!至于你,从头至尾我对你真心相待,没有半分对你不起,我的心意天地日月可鉴,我死也无愧!”

    最后一个字犹在唇边,她已轰然倒地。

    建安八年,暮春。

    户部尚书谈璇因勾引楚王、祸乱朝纲,被处以一百庭杖,而后削官入狱,听候发落。

    未及三日,因伤势过重而死在天牢之中,时年二十二岁。

    ***

    “痛,好痛……”一声尖锐的喘息,谈璇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一时冷汗涔涔,浸透了中衣。

    已是夜阑人静时分,月色透窗而入,洒落一地清辉。

    屋内灯火如豆,光影摇曳。

    谈璇呆了片刻,待气息平复了些,便缓缓坐起身。

    她抚摸胸口,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跳动,再探手摸了摸后背,背部肌肤光洁如初,毫无半点伤处,不由愈发错愕。

    她环视四周,入目皆是熟悉的景致——这分明是谈府中她的闺房。

    为什么会在家里?她不是……死在天牢了吗?

    侍女棋红听到动静,推门走进来,见她呆坐着,关切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又发梦了?”

    “我……”喉头干涩难当,刚说出一个字便忍不住咳了起来。

    棋红忙走到床畔,倒了杯水递给她,又探了探她的额头,讶然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还是赶紧换身衣裳吧,免得受了风寒。小姐马上就要上任了,这紧要关头,可千万不能出乱子。”

    “上任?”谈璇喝完水,舒坦了许多,奇怪道:“什么上任?”

    棋红点亮灯盏,取来一身干净的中衣,笑道:“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今日下午不是刚接了册封的圣旨么?再有两日,您便要出任户部侍郎了呀。”

    谈璇惊得捂住了嘴,出任户部侍郎……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建安四年,她十八岁,入朝为官,担任户部侍郎。

    建安七年,二十一岁,因为国理财有方,政绩斐然,晋升为户部尚书。

    建安八年,她死在了二十二岁生辰后。

    按棋红话中的意思,难道现在的时间竟然是在建安四年,她出任户部侍郎之前吗?

    可是怎么可能呢,这……未免也太离奇了!

    正当她震惊不解时,袖中忽然滑落了一枚温凉的物件,紧接着,一个含笑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猜对了,如今正是建安四年。”

    “什么人?”话刚出口,谈璇下意识地抬头看棋红,只见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手里捧着将要递给她的中衣,一动不动,双目无神,竟好似被定身了一般。

    谈璇愈发惊愕,摇了摇她伸在半空中的手,唤道:“棋红,棋红。”

    那声音继续道:“你放心,她没事,只不过暂时被锁了神识,待会儿便会醒来。”

    谈璇四下环视,“你到底是谁?”

    “你且低头看。”

    谈璇依言低头,却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寒月玦。

    寒月玦乃是谈家的传家之宝,历来只传与嫡长子,因谈护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寒月玦自然而然便传到她这里。

    相传,寒月玦与和氏璧系出同源,玉质莹润无双,举世难寻。

    而此时此刻,寒月玦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映着荧荧灯火,散发出幽深的光泽,分明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正是我,恭喜你,你重生了。”

    谈璇握起寒月玦,仔细查看,难以置信道:“你竟会说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我本与和氏璧系出同源,始皇帝统一中原后,和氏璧被雕琢成传国玉玺,余下部分打磨成玦,便是我了。秦亡后,江山几度沉浮,政权更迭之时,我险些被异族蛮夷抢走,是谈氏先祖奋勇杀敌,击退蛮夷敌军,将我夺回。而后,我成了谈家的传家之宝……”

    谈璇打断它,“所以你的身世跟我重生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啦。”寒月玦轻哼了声,似是对她的态度不满,连声音都变得倨傲起来,“你是谈氏唯一的血脉,我呀,可是一块有良心的玉呢,我曾受过谈氏先祖的恩德,不忍见谈氏满门败落,后继无人,于是我启动了内置的复仇与美颜并存系统,将你带回四年前。”

    “什么……”谈璇听得直发愣,“什么复仇与美颜并存系统?”

    “简单来说,就是既可以复仇,又可以美颜呀。”稍顿,寒月玦笑了声,沉声道:“你,不是想报家仇么,我可以帮你。”

    报仇么……谈璇怔忡,回忆起前世种种,眉梢眼角不觉浮起了一丝冷意。

    *

    她的父亲谈护乃是当朝尚书令,官居二品,百姓皆称其为“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的一代贤臣。然而,在一次下朝的途中,谈护被埋伏在路旁的刀斧手杀害,血溅当场。

    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又有一群黑衣歹徒趁夜潜入谈府,将谈家上下几十口人全部灭口。当夜,谈府家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唯有谈璇和两名下人不在家中,侥幸避过了一劫。

    案发后,皇帝龙颜震怒,命大理寺和刑部立即成立专案组,严令彻查。可没过多久,却以“流匪作乱”草草结案了。

    对于这漏洞百出的结论,谈璇当然是不信的。即便谈家被灭门可以用流匪劫财来解释,那杀害父亲的刀斧手又如何说得过去?

    不久后,周太后召她入宫,说愿意举荐她出任户部侍郎,让她继承亡父遗志,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谈璇为查清谈家灭门案的真相,便应允了。

    再后来的某一天,谈璇偶然听人议论,终于得知谈家血案的真相。原来,罪魁祸首不是旁人,恐怕正是父亲立誓一生效忠的皇帝!

    据说,父亲遇害当日,曾因政见不合,在早朝时公然顶撞皇帝。父亲之所以枉死,多半是皇帝年少气盛,认为他专权跋扈,妄图把持朝政,但碍于其德高望重,又毫无把柄,不好直接判他有罪。盛怒之下,便暗地里派人诛杀谈护。为斩草除根,而后又灭了谈家满门。

    *

    谈璇笑了笑,神情愈发冷淡,“怎么报?我干脆找机会一刀捅了那昏君,岂不是大仇得报,一了百了。”

    寒月玦不以为然,“年轻人不要那么武断,你前世还没吃够亏么。亲眼所见,都不一定是真相,更何况只是听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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