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的乱葬岗常年笼罩在一股恶臭之下。
这些年凡是出天灾饿死了的百姓, 家里没钱或是连家人都死了的,便由人用一卷草席裹了丢去西郊。
本就不是太过富饶的城市,衙门自己的俸禄都拖欠, 更没有心思来处理这费时费钱费力的尸体。
往往是实在臭到不行了,才鼓励乡绅出钱雇人去处理。
乡绅们自己有好宅子住, 西郊怎么样又不影响他们生活, 哪里肯白白花钱。
这样一来, 西郊的乱葬岗就一直废在那儿。久而久之,各种乱力怪神之说便传开了去。
这一日上午还艳阳高照, 到了下午天便阴沉了下去,灰黑色的天空蓄这一场暴雨似的, 看得人心慌。
前几天国师府上听说进了山贼, 这些日子街上到处都是官兵, 弄得商贩们没了生意。
看着天隐约就要落雨了,大家索性收了摊子各回各家,街上一片冷清。
这样冷清的道上, 忽然见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还是母鸡从城内冲了出去。
她跑得速度极快, 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柚子从来没有跑得这么疲惫过,也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跑得太急,圆溜溜的獙眼里布满血丝赤红一片,把她视线朦朦胧胧地遮了起来。
西、西、西……
伊汐城对于一只小獙兽来说,太过庞大, 她跑了足足两个时辰, 才摸到了西边的城门。
柚子不知道西郊在哪里, 但既然是西郊,就应该是西边。
天开始下雨了,一直晴了好几天,从柚子在国师府上醒来到现在都没下过一场雨。到了如今,干燥的秋日里头终于降了一场甘霖。
柚子感觉到了鼻子一凉,她一边跑一边伸出舌头将鼻子上的雨水舔掉。没时间吃饭,她连水也没顾得上喝。跑了两个时辰,正是口干舌燥,这雨来得及时,就当是上天把水喂到自己嘴边。
被舔掉雨水的鼻子隐隐嗅到一股恶臭味。柚子稍作思索,立刻循着那味道的源头跑去。
越跑臭味越大,像是窝在满是鸟屎里的腐烂鸟蛋混合上死去许久被开膛破肚的山羊的混合味道。
哪怕柚子心急如焚,此时都不免呼吸一滞。
她已然看见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雨势渐大,没到大雨暴雨的程度,淅淅沥沥肉眼可见地密集而下。
柚子站在乱葬岗的边缘,她愣愣望着面前的场景。
散乱的坟包、破败的白布,还有堆积其间无数的草席卷。
有青紫色的脚从席子里露出来,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土地上,寂静地腐烂。有大量的粪便从尸体里爆出,顺着腿从脚腕留在地上。
往日的雨水一和,便是满地的粪土。
西郊乱葬岗,多少年来沉寂的一角,无人踏足,无人念想。
柚子站在外沿,呆呆地望着这满目的灰色,心里一片冰冷的迷茫。
哥哥呢……
好多尸体,哪一个,是她的哥哥。
恶臭扑鼻的乱葬岗连人类都受不了,更别说是嗅觉灵敏的獙兽,对于他们来说,这简直是气味的修罗地狱。
柚子提起前肢,身上的毛发沾了水,几天没有清理而染上的尘土被不大不小的雨水一掺,像是泥浆一样,在小雌獙身上结出一道道的灰条。
她无措地缓缓朝前走去。这么大一片的乱葬岗,要从上百尸体里找到一个小男孩,着实无从下手。
更为重要的是——这里好冷。
柚子颤抖着,不知为何越朝里走,身上越发冰凉。
乱葬岗,厉鬼阴魂诞生之地,突如其来的活物打破了寂静的平衡。
柚子自己看不见,在这灰暗的雨幕之中,丝丝暗色的阴气如蚊蝇闻血,渐渐朝她拢来,萦绕于身,最后丝丝钻入皮毛。
彼时的柚子还不知道,这些阴怨之气彻底让她绝了仙路,永远飞不上九天,只能在黑暗中与其他邪魔匍匐残喘。
不过真要说柚子是什么时候和仙缘画上句号的,那必然是暝秋吃了绯若冰成为邪妖开始。
最喜欢最依赖的哥哥既然跨入了那道门,就算有仙人亲自接柚子上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投入哥哥的怀抱。
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修行这件事对柚子来说,意义都不是很大。她的要求不高,平稳的活下去就足够了。
可惜,就连这么点愿望,在此时也成了奢求。
小雌獙穿梭在交叠无序的野尸中,她路过一卷草席便停下来看看。
那些露出来的脚比较小的草席她便咬着席边,把席子拉开,待看见里面的被虫豸啃咬到五官难辨的人脸,她又凑上去,来来回回嗅闻,确定是否是哥哥的气味。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哪怕袖子自己也不知道,真正见到了尸体,又有什么意义。
雨水不温不火地下着,丝丝线线落在身上,打在心里。柚子的前肢被地上稀烂一片粪土裹上,又在她去扒拉草席的时候被擦掉大半。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站在偌大的乱葬岗中间,四周是腐烂露骨的百具尸体,忽然一股莫大的绝望从心而生。
她该怎么办,哥哥在哪里,就算找到了哥哥,她又能怎么样。
柚子真的太小了,还不满两岁的一只小獙兽,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在宁曼卿身边待过一段时间,能听懂人语,那又如何。
她只是一只,普通的走兽,普通的动物。
雨水不大,但这么会儿功夫也足以将一只獙兽的皮毛打湿。柚子抖了抖身子,勉强将身上的水甩掉,随后咬着牙,继续一圈一圈地朝外寻去。
稍微有些常识的人类都该知道,新来的尸体不至于扔到中间。横尸遍野的,抬尸体的一般就是远远地抛过去,从外沿开始找才是较为明智的选择。
但柚子不是人类,她见中间的尸体多,卯足了劲一股脑地就冲到中央去翻。
这么一来,自然找不到。
她又累又饿,头晕眼花,置身于腐尸粪尿之中,除去虫豸,方圆只有自己一只活物。
冷,冷到骨子里的孤寂。
这天地之中,唯有自己的呼吸声,唯有自己的身影在动。
身上的热气源源不断地被冷冰的秋雨吸取,到最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膝盖弯着,踉跄地跪在肮脏的地上。
四肢陷入污泥中,身体陷入尸海中。
目光所及,全是死寂。
哥哥……哪一个是她的哥哥。
城外尸体堆积如斯,城内炊烟袅袅饭香扑鼻。近乎荒诞的对比,极近刺目的比照。
“嘔——”
跪在地上的雌獙仰天长嚎,她望着天,灰黑无光,正如从前躲在哥哥身下的每一个雨夜。
却是千万倍的痛苦悲凉。
是她,是她害死了哥哥。如果不是她胆小懦弱地躲在柜子后面,怎么会连哥哥最后一面都无法看见。
是她弱小无能,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既不能请回救兵,也不能赶到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害了哥哥。哥哥因为她没了尾巴,因为她忍饥挨饿,因为她……失了性命。
尸海骨田之中,低着头跪着的雌獙看不清眼神,只能看见她牙齿紧咬,忽然从泥泞的污泥中撑起了身子。
再度抬头,那双漆黑的兽瞳里一片猩红,她发了疯似的将周围的草席一一咬开,力道之大,直接将席子撕破,每咬开一个席子,确定里面不是暝秋之后,她又立刻移向下一个。
沉寂的乱葬岗,被一只獙兽弄得不得安宁。
“嚓——”
一片静寂之中,忽然某处响起了什么东西相互摩擦的声音。正低头闻眼睛烂了的尸体的柚子耳朵一颤,立刻绷紧了身子站了起来。
她警惕又惶恐地四周顾网,尾巴高束,悄悄地朝后退了半步。
这座城市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这只雌獙带来一点点好的印象,她实在是怕到骨子里了,此时一有风吹草动,便紧张的屏气凝神,不敢乱动。
嚓——
奇怪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虽然微弱,但对于高度紧张耳朵灵敏的柚子来说,已经足够确定大致方位了。
她轻巧地越过一具具尸体,走向了最东边的外沿。
嚓——
这一次柚子亲眼看见了,一卷较为崭新的草席微不可查地蠕动了一下。
柚子睁大了眼睛,站在离席子半丈远的地方,踟躇着是否要前进。
她紧张地盯着那卷席子,可惜在那之后席子再无一丝异动。
不会动。这倒是给了柚子酝酿勇气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小跑到席子边上,歪着头咬住一角,后退着把席子扯了开去。
席子扯开,里面的尸体也滚了两滚。
待尸体停下,露出一张精致到女气的男孩脸庞。
柚子一愣,漆黑的兽瞳旁,有泪水混着雨水落了下来。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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