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离开了锦瑟阁,在男人走了以后, 暝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对着小雌獙的肚子又踢了两脚, 狠着心把妹妹赶了出去。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了。
他又是骂又是哭着, 让柚子去南云, 或者随便去哪个獙族都好。
人类的世界不是他们可以踏足的,只有族群的庇护,才能让柚子安全的存活下去。
彼时小雌獙一嘴伤口,肚子被哥哥踢得生疼。但更难以抚慰的, 是那触目惊心的画面。
上百次的鞭笞、铁烙的灼烫还有那黑暗屋子里骷髅一样男人沙哑的声音。
这些交织在柚子的脑海里, 像是密密麻麻的钢丝一样把她越勒越紧, 以至于全身发软,无法呼吸。
失魂丢魄的小雌獙在空中僵硬的扇动翅膀,她已经飞离了人类聚集的城市, 却因为双目失焦, 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空白一片的大脑里只有哥哥哭到沙哑的命令——走。
扇动了足足一天一夜的翅膀再也支撑不住, 一个趔趄, 麻木走神的雌獙从半空摔了下来。在即将落地之前, 柚子总算是稍微回神, 猛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处境。
她咬着牙再度扇起翅膀, 将自己降落在溪边的草地上。
足足一天一夜没有进食, 可柚子一点也不饿, 没有丝毫想要进食的胃口。
她抬头, 无措望着刚刚升起太阳的天空。
有没有谁……
有没有谁可以救救哥哥。
有谁……
天空掠过回巢的燕鸟,连一声啼鸣都没有发出。
忽然,小雌獙那黯淡的双眼明亮了起来。对了,她可以去找琴娘,琴娘和墨云关系很好,她一定能帮自己把哥哥救出来!
想到救哥哥方法的小雌獙全身都活过来了一样,她这时才觉出肚子饿了。正好旁边就是溪流,她用一口残缺的牙齿随便抓了两条手指大小的鱼,还没觉出味来就吞了下去。
给自己的胃送了食物之后,她立刻朝西边跑去。
翅膀已经扇不动了,但她还有四肢可以跑。柚子跟墨云去过一次蒲莲,她知道蒲莲在西边,那么大一座城,只要一直往西,肯定就能看得见。
可小雌獙没有想过的是,从孟泽森林出发,到蒲莲尚且要飞车全速行驶两三天。光凭她这还没有狼狗快的脚程,到蒲莲起码要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在不迷路的情况下。
更何况入城要用的玉灵牌早就不知道去了哪,她就算到了也无法进城。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琴娘到底是什么身份,她真的会帮助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异族孩子么。
这些问题都不得而解,柚子也没有心情去解。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这个选项,是她唯一可以救出哥哥的方法了。
是的,她别无选择。眼前既然只有这一条路,那便只能走下去。
走下去,总能见到头的。
……
这是陌生的阡陌,四周漫漫无际的田野,柚子走在泥巴路上,满目都是比她高的油菜花。金灿灿的花朵,碧色的茎杆,小獙兽走着走着就从小路穿进了花丛中。
她埋在油菜花田中,被花茎挡着,看不见四周的路,被花香包裹着,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柚子兜兜转转了半天,终于耐不住性子,哪怕翅膀酸痛,也咬着牙把自己升到空中。
她刚刚飞起来,就听到后面传来人类的呵斥。柚子回头,只见一个农夫举着锄头冲着自己大声喊叫,她低头,才发现飞起来的时候把一小块的油菜花都压折了。
农夫从地上挖了块土朝搬半空中奇怪的畜生扔过去,柚子睁大了眼睛,急忙躲闪。
她惊慌失措地扇着翅膀朝外飞去,翅膀躲避不及,被挨了一下。
雌獙发出一声惊呼,跌跌撞撞地朝远处飞去。她头都不敢回,仓皇逃窜,一直飞出了油菜地才落在了树上。
树上歇了一对灰文鸟,他们专门在这里筑巢方便吃油菜。见家旁边落了一只庞然大物,灰色的两只小鸟受惊,立刻朝天上飞去。
柚子累极,也没打算捉他们。刚好鸟巢里有五颗鸟蛋,她歪着头咔吧咔吧咬了,趴在树干上闭起眼睛。
来到人界的这几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对于一岁多点的小雌獙来讲,着实太过了。
柚子又累又渴,嘴巴和肚子还痛,她雪白的四肢刚刚在田里沾了泥巴,上面的毛脏兮兮地粘在一起。
柚子下巴搁在交叠的前肢上,她闭了闭眼睛。
如果哥哥在这里的话……
想到暝秋,小雌獙哀伤地呜咽起来。獙兽声音似鸿雁,这样凄凉的声音,配着如血的夕阳,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哥哥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坏人是不是又打他了,如果哥哥不肯笑的话会怎么样。
以及,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逃出来。
柚子趴在树上,半瞌着眼。是了,脑子浑浑噩噩的就这么出来了。可她为什么要出来?她应该留在那里,把欺负哥哥的坏蛋咬死,她应该和哥哥待在一起,就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也不应该自己单独逃出来。
从出生开始,暝秋从来没有一次危难之时将柚子丢下,相反,他为了柚子平白摊上了许多灾厄。
柚子忽然觉得胸口沉闷。
原来……原来她竟然连为了哥哥赴死的觉悟都从来没有过么。
一直以来都活在哥哥的庇护下,到了今天,柚子才发现,自己是如何的软弱胆小。
哥哥被打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她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连跳出来帮哥哥咬破枷锁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脚软成那样,就算是一只兔子都有为了孩子与老鹰搏斗的勇气。
她在做什么……
柚子把下巴压在前肢上,一双獙眼中泛起了无法言述的情绪。
那是对于哥哥的内疚和自己的厌恶。
她在做什么,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为什么会这么胆小,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哥哥受苦却一声不吭。
怎么会这样,自己怎么会是这样的忘恩负义,自己怎么这样的让哥哥寒心。
狼心狗肺,可就算是狼也会为了家人奋不顾身地朝虎狮扑上去,狗也知道要保护给予自己食物的人类。
她是獙兽啊,是獙兽啊!
整个孟泽森林里,怕是再没有比自己更冷血无情的动物了。
小雌獙瑟缩着,眼神黯淡,尾巴无力地垂挂下去。
她真的是獙兽么,真的配做獙兽么。
不,她连待在哥哥身边都不配了。
忘恩负义如斯,这世间再没有比自己更龌龊恶心的东西了。
柚子闭上了眼,嘴里的伤口流脓,一片血腥酸臭。
她真恶心。
……
夜里下起了雨,柚子被冰凉的雨水砸醒。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湿透的毛发,算是喝了水。
现在这副状态,柚子不敢去同别的野兽抢洞穴。她找了一会儿,发现没有避雨的地方,索性连夜赶路。
反正睡是睡不着了,还不如早点去蒲莲。
下着暴雨的夜晚树林里,一只全身湿透的獙兽踏着泥浆朝西跑去。
蛰伏在洞穴里的蛇夫人被吵醒,她钻出洞来看了看,就间一抹红色的影子晃过。
她疑惑地吐了吐舌头,这是谁家的幼崽,不知道雨夜要待在窝里么,大晚上还到处乱跑,这孩子父母得多着急。
这样的大雨天,连蛇夫人都不愿意出洞,她又吐了吐舌头,困倦地缩回洞里。
算了,今天肚子不饿,也不关她什么事。
柚子赶了一夜的雨路,浑身上下裹满泥浆,早上雨停太阳露脸的时候,她捡了几根浮出来呼吸的大蚯蚓吃。最后发现一间破庙,小雌獙见里面没人,便顶开了香柱台垂下来的桌布,躲在里面睡了一觉。
足足一个月,柚子日夜兼程地朝西边赶去,她也不知道蒲莲具体在哪里,只知道要往西边走,饿了随便吃两条虫子。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捕捉大猎物,到后来连鸟雀都顾不上捕,路上看见虫子就过去吃一只,然后继续赶路。
她的睡觉时间也和太阳月亮不挂钩,跑不动了就飞,飞不动了就跑,既飞不动又跑不动的时候就眯一会儿。
柚子更没有时间去清洗自己,她身上的毛发纠结,满是泥尘,根本辨别不出来原本的样子。
如果暝秋在这里,他会作何感想不得而知。
上个月还油光水滑丰腴娇媚的奇兽,到了现在就跟从泔水里出来的野狗没什么两样。
一开始还会有村庄里的猎狗或是林中的野兽追捕她,到了后来,连恶狼都绕着她走,对于这个脏兮兮的不明生物不感兴趣。
或许是连绯若冰的在天之灵都看不下去了,在三十八天的时候,柚子偶然见到一群在泥地里打滚的象妖。
她抱着一丝希望,偷偷跟在大象的后面。象妖的首领发现了这只来历不明的小獙兽,他不知道柚子跟着他们做什么,按理寻常的小动物都是绕着他们走的,倒是难得有这样敢跟在屁股后头的。
他见柚子身上没有半分灵气,便也不管。毕竟也不是他们的食物,象族并没有攻击她。
柚子就一直跟着他们走,大象一步她要跑好久才能跟上,所幸这群大象似乎并不着急,一路上都十分悠闲,走一会儿嬉戏休息一会儿,柚子能在他们休整的时候赶上去。
但在这样的追逐之下,小雌獙根本没有多少休息时间。
这样筋疲力尽的日子持续了足足十一天,终于在四十九天的时候,抵达了蒲莲。
她站在树枝上,望着夕阳落下的方向,整个蒲莲城都融化在血色的太阳里。
在昏暗的黄昏中,它是这个世界最耀眼夺目的光点。
柚子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软,整个兽从树枝上栽了下去。
到了,她终于到了。
最后的十多里实在是跑不动,柚子先去边上的河里洗干净了身子,免得琴娘闻不出她的气味。
秋天傍晚的河水微凉,洗刷掉了将近五十天的疲惫,小獙兽畅快地仰头长嚎一声。
她终于到了,哥哥有救了,她马上就能把哥哥从那个小房子里救出来了!
破天的尖啸,惊落了附近的鸟雀,这样的凄厉的兽鸣里,带着近乎落泪的如释重负。
彼时的小雌獙瘦了近乎一半,毛发像是稀疏的干草一样,连皮肉都不能完全遮蔽,翅膀如一具粘了鸡毛的骨架子,四肢如柴,眼窝都深陷了许多。
这是爱美的獙兽之中,绝不会出现的情况。
柚子休息了一会儿,积攒力气后立刻朝城门奔去。她站在高耸入云的城门下,仰头望着上面三个红漆大字“蒲莲城”,眼睛一热,忽然就溢出了眼泪。
小獙兽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泪水眨掉,然后低头,混在进城的妖怪队伍里,跟着进去。
前脚刚刚跨入大门,右侧就传来守卫地呵斥声,“哪来的野狗,有玉灵牌吗?”
柚子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说自己。
她无措地站在门口,拿不出玉灵牌来。
守卫见此,立刻挥手驱赶,“去去去,带了玉灵牌才能进城。你是哪里来的,家里的妖都没告诉你么。”
柚子四肢趴在地上,哀求地望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守卫,嘴里咿唔咿唔地叫着。
她必须得进城,进不了城就见不到琴娘,见不到琴娘就不能救哥哥,自己来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正僵持着,忽然后面传来一声又轻又小的细微声音。
「她、她是和我一起来的。」
柚子扭头,看见队伍的最后,挤着一团小白兔,一共十二只,挨挨挤挤的,堆在一起像是一个大雪块。最后的那只怯怯地看着守卫,嘴里叼着一块白玉,一蹦一蹦地朝前蹦了过来。
小白兔并不是浑身雪白,她头顶的一对兔儿根部白色,顶端渐变成了墨蓝。圆圆的脊背上有一圈蓝色的软毛,形成祥云的图案。
她蹦到守卫面前,将玉灵牌放在地上,「这是…这是她的牌子,她叫,叫蓝云儿。」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红色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身子颤抖,头顶的耳朵都紧张地竖了起来。
守卫瞥了眼,退了开去,“进去吧。”
他心里明白这里面的小把戏,但不过是两只连形都没有化的小东西。既然出示了玉灵牌,到时候真出事了能寻到人负责,那么睁只眼闭只眼就也算了。
还有那么多等着进城的,他懒得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柚子扭头,眨着看向自己面前的兔子,这分明就是当初灯会时送自己灯笼的兔子姑娘。
「你还记得我吗?」蓝云儿前肢着地,往柚子身边挪了挪。
柚子当然记得她,却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自己的牌子给自己。
「这、这个吗……」小兔子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耳朵,「我觉得你一定有急事,我、我其实…其实不是很想进城,刚好给你。」
后半句磕磕巴巴,显然不是真话。
柚子感激地舔了舔她的侧脸,又听小兔子接着道,「你哥哥呢,他还好吗。」
柚子低头,不说话了。
蓝云儿啊了一声,她好像说错什么话了。
无措半晌,小兔子上前了一步,用头顶蹭了蹭柚子的脸,刚想说什么,就听后面一身白裙的女子扬声道,“和朋友说完话了吗蓝云儿,我们要回去了。”
她转头看了看母亲和十一个姐姐,又愧疚地看向柚子,「对不起,我得先走了。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你可以告诉我。虽然…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兔子没有锐利的爪牙,也没有庞大的躯体,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柚子当然不会再要求蓝云儿来做。
她前肢搭上蓝云儿的后背,亲昵地同她抱了抱,然后转头,率先朝城里跑去。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蓝云儿一家愿意为了她放弃进城的机会,柚子已经很感激了。
她在心里记了一笔,只等日后有机会了一定要报答她们。
只是柚子没有想到,再次相遇时,当初那只羞涩腼腆的小白兔,会变得面目全非,以至于她差点认不出来。
修行这条路,对于小动物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
这边柚子转身就朝幽寂岚跑去,城里的路她大致还记得,尤其是回幽寂岚的路。她很快就站定在那熟悉的门口。
时隔不过短短的两个月,柚子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这两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整个世界都翻天覆地了一遍。
上一刻她还跟哥哥去偷喝舅母的药,下一刻便是流落街头。其中的辛酸复杂,到了后来竟然变成了麻木。
她没时间难过,没有力气难过,只能向前跑,望着黑暗尽头那一星小小的光点奋力追去。
再往前一步就好了,再跑一跑就好了,再努力一点就好了。
马上,就能把哥哥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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