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和大伯、来娣回到家里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老实讲,虽然晌午的时候她们在镇上吃了肉包子,但费了老大的力气这么一路走回来……现在招娣只觉得得又累、又饿,又渴、又困!
可一推开家中的院门,招娣便愣住了。
家中气氛迷之冰冷。
其实,村里早已通了水电。差不多有一半儿以上的村民已经在家里接通了电,基本的电灯是有的,比较富裕的村长家里甚至都已经有了彩电。
但贫困户武家,却没有钱接电,也用不起自来水。
所以,家里人吃水、就得靠招娣去井里挑水,电么……没有,也就是武向北和小姑武仪兰在家的时候可以点蜡烛,其他人没资格用蜡烛。
正因为这样,武家一直遵循着日出而落、日落而息的古老规律。
也就是说,武家人劳作、吃饭都是在白天,吃晚饭也会抢在天黑之前。只要这天一黑,基本人人都进屋休息了。
可今天,按说二姑武仪春带着儿子女儿回来了,家里就应该像过年的时候那样:奶奶武老太会在院子里点上一盏油灯,再摆上一盘炒瓜子,大伙儿热热闹闹地聊着天……这才对呀!
但院子里空无一人。
武老太住的东屋、武二狗戚善珍住的西屋、包括武向北的偏房和早些天被大伯收拾好、专门用来招待二姑一家的“客房”……也全都是静悄悄、还黑乎乎的。
不过,戚善珍还拿着个笤帚,站在厨房那儿张望着。
几乎是招娣一推开院门……
戚善珍就问,“二丫啊?”
招娣应了一声。
戚善珍急忙就扔了笤帚,奔过来急切地问道,“四丫呢?四丫怎么样了?”
来娣伏在大伯背上,弱弱地说道,“娘,我没事。”
武向东蹲了下来。
招娣眼疾手快地拿了把小凳子过来,让妹妹坐在了凳子上。
“医生咋说啊?”戚善珍急坏了,蹲在来娣身边问道。
武向东解下了绑在身上的塑料小板凳,摸黑去了厨房。他先是一口气灌了三瓢水,这才觉得解了渴;然后又舀了一瓢水,拿到院子里递给招娣。
招娣正跟娘说起来娣的病情,口渴得不得了,顺手就接过了大伯递来的葫芦瓢儿,一口气喝了大半,又将瓢递给了来娣。
来娣捧着葫芦瓢,一口气将水喝了个精光……
“……医生说来娣的脚啊,要是再耽误下去,怕是以后要截肢哟!”招娣故意把妹妹的脚伤往严重了说,就是想说得严重点儿,希望家里人都能重视下。
来娣也知道,就低着头不吭声。
“娘,要是以后来娣的脚真要截肢,好嘛,就算不用截肢,就只是跛了吧……可姑娘家跛了,以后也不好找婆家吧?再说了,来娣要是真跛了,那就……既不能带弟弟、也不能帮着家里做家务了,对吧?所以说啊,现在就是要让来娣把伤养好……”招娣苦口婆心地说道。
戚善珍眼泪汪汪的,说道,“明天我就去和你们二姑说,让来娣去你二姑那儿住上几天,等她脚好了再回来……四丫啊,去了二姑家要懂事,能做的事情全都自己做,能帮忙做的家务你也要搭把手,知道吗?”
来娣眼睛一亮!
在这不甚光明的朦胧黑暗中,招娣看到了四妹那在平日显得有些畏缩、从不敢正视人的眼眸居然在一瞬间就变得流光溢彩了起来!
招娣笑着拍了拍来娣的肩膀,“去了二姑家,谨记一点……能帮是帮,但也要看自己的情况,别为了帮二姑做事、把自己的伤脚搞得伤上加伤哦!”
“我晓得了。”
来娣的声音都带着隐隐的泣音。
黑暗中传来了大伯的声音——
“你两个不吃夜饭么?”
戚善珍这才如梦初醒!
“啊,对啊!你们快去吃饭!给你们留了饭菜的……来娣你不要动,你在这里坐着,娘给你添了饭送过来!”
只是,戚善珍刚刚才说完,娘儿仨就听到“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的声音——
没来由的,众人便是一滞。
有人哑着嗓子说道——
“善珍来屋里!”
那是招娣和来娣的爹、武二狗的声音。
来娣一顿,立时连动也不敢动了。
戚善珍应了一声,“哎,就来,我给四丫添碗饭……”
她话音未落,武二狗便暴怒了起来!
“……马拉个巴子!死不要脸的骚货、臭表子!深更半夜的跟个杀人犯、臭流氓呆在一起!你要不要脸?还要不要脸……还给那个赔钱货吃饭?你怎么不给她吃|屎……”
武二狗站在门内阴影处,毫无征兆地破口大骂了起来。
娘儿仨惊呆了。
招娣心里陡然一凉。
她怎么就忘了这一茬???
武家村的风气……男人大多好酒,吃了酒发酒疯打老婆是常有的事。
武二狗也不例外。
只不过,因为家穷,武二狗也很少喝酒。但今天家里置办了好几道肉菜,不喝酒好像也不可能?
再加上武老太要全家供养武向北上大学……武二狗确实很愚孝、还是个窝里怂,武老太的话他不敢不听。但这不代表他就没有情绪,借着发酒疯打老婆宣泄情绪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是再合理不过了。
招娣心里难过得要命。
来娣小小声说道,“他、他是不是喝了酒?娘、娘啊,你快回屋,当心我爹他打你……”
戚善珍慢慢站起身,摸了摸招娣的头,小小声说道,“二丫,看好你妹妹……”然后她又摸了摸来娣的脸,长叹了一口气……
招娣和来娣不由自主地就对视了一眼。
天不曾完全黑下去。
所以,趁着这微弱的光,姐妹俩都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彼此的惊恐、愤怒、失望与无奈……
招娣紧紧地抓住了母亲的手,“娘,你别去!你今天跟着我们……我们一起去奶奶屋里睡!”
戚善珍叹气。
她摇摇头,扯开女儿的手,然后毫无生气的、一步一步如同尸走肉一般,慢慢朝屋子走去。
她的身影终究隐入了这无边的黑暗之中。
“砰!”
房间门被人重重关上。
“啪……臭表子……啪啪啪……叫你不守妇道……啪啪啪……晓得外头有个杀人犯你还不知道走开一点……啪啪啪……”
武二狗暴怒的骂声,木板之类的东西狠狠打在肉身上所发出的沉闷响声交织而生……
只是,她们的娘,戚善珍却一声也不吭的。
来娣小小声哭了起来。
招娣咬紧了牙关,心里愤怒至极!
她忍不住站起身、攥紧了拳头就准备朝西屋走去。
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拿着,快点吃。”大伯的声音响了起来。
招娣回过头,看到大伯用两只手拿着三个装满了饭菜的碗。嗯,他左手拿着一个饭菜都堆成了山的大海碗,右手还拿着俩。只是,他右手拿着碗、底下的那一个碗里有饭有菜,还在上头搁了两根筷子,又架了一个装满了饭菜的碗。
招娣悲怒交加。
她咬着嘴唇,双眼噙满了泪水,所以并不知道自己给了大伯一个什么样的眼神。
“我……我等一下再吃。我先去看看我娘……”
说着,招娣就打算往西屋去。
——她只是个小孩儿,力气不大,还饿了这半天。跟一个酒饱饭足的壮年男子相比,她的力量……可能就像只蚂蚁似的!
可她也不能坐视着母亲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捱打!!!
黑暗中,武向东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又显得异常清晰、冷漠。
“他是你爹,莫说是打你娘几下子,就是打死了你们这几个小丫头……也不会有什么报应的。”
招娣一怔。
她呆呆地站着……
良久,她抹了一把眼泪,接过大伯递过来的两碗饭菜,一碗给了来娣,又轻声说道,“快吃!”
招娣率先开始了扒饭。
来娣端着碗,喘了两口粗气,抽抽噎噎地也开始了扒饭。
在黑漆漆的院子里,一大俩小,三个人默默地吃着饭,人人心思各异。
吃完饭,招娣收了三人的碗筷,摸黑去了厨房、将碗涮干净了,收好。然后她和大伯招呼了一声,就扶着来娣去了……奶奶武老太住的东屋。
自从五叔武向北从县城回来以后,女孩子就都搬到了奶奶屋里打地铺。
招娣放轻了脚步,先是轻推了一下奶奶房间的门。
推不动。
应该是……从里面闩上了。
隔壁屋里,爹打骂娘的声音还没有完全消除。
招娣甚至听到了母亲拼命想忍住、却又忍不住的闷哼声音……
招娣呆了好一会儿,终是压低了声音,拍了拍门,说道,“奶奶,我是招娣,我和来娣要进来睡觉了。”
久久的……
没有人回应她。
招娣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被她扶着的来娣更是死命地忍着哭泣,小小的身子一抖一抖的……
夏天的夜,黑得早。
但这会儿不过也才八点钟不到。
招娣在武老太房里睡了好多天了,怎会不知武老太的作息?
在这个时间点上,武老太根本不可能睡着!
再说了,就算武老太睡了,大姐引娣和三妹接娣不还在屋里吗?她俩为啥不来开门?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武老太交代过不许开门、不准理她们之类的。
招娣深呼吸、再深呼吸。
要依了她,不如今天就做到底,一脚踹开武老太的房门,再大闹一场……武家人受不了她的闹,主动将她赶出去也不一定。
可是、可是……
娘在他们手里啊!
而且武二狗还在打她!!!
招娣只得勉强自己——
她再一次轻轻地敲了敲门,放低了声音,委屈地说道,“奶奶,来娣的脚受了伤,你……让我和来娣进来,好不好?”
屋子里依旧如死一般的寂静。
黑暗中,唯有西屋还隐隐约约地响起了用木板殴打肉体的啪啪声音、以及武二狗粗鄙不堪、含糊不清的辱骂声……
娘好像求饶了几句。
但很快,招娣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整个武家,就像一座漆黑的墓园一般,毫无生气。
这时——
“吱呀”一声,厨房旁边的“客房”被人裂开了一条缝儿。
“二姐,你和四姐回来了?过来我们屋里坐坐吧?”小表妹王璎的声音响了起来。
——原来,武仪春在“客房”里听到了外头院子里的动静,知道两个侄女儿被她老娘给挡在了门外。想着来娣是个可怜的,武仪春这才让女儿开了门、喊招娣来娣过去。
招娣盯着奶奶的门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如冰。
“二姐?”
来娣轻唤了她一声。
招娣这才扶着四妹转过身,慢慢地朝着客房走去。
姐妹几个刚一进屋,二姑武仪春便着急地问道,“四丫怎么样了?”
招娣让妹妹坐下,先是说了声,“二姑,今天我和来娣可能要在你这儿挤一挤了……四丫你跟姑妈说说你的病,我去拿盏灯过来。”
说着,她疾步走出了“客房”,摸黑去了厨房,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灯盏,倒了点儿豆油进去,又用火柴点着了,这才拿着灯盏回到了客房。
几乎是招娣拿着油灯一进屋,王璎就欢呼了一声,“欧!有灯啦!哥哥……有光了!”
而来娣正说到了“医生本来说让一星期后去复查的,大伯说,我大约也没有复查的机会了,就让医生开多了一个星期的药”……
武仪春想了想,说道,“反正我们明天要回城里去,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儿走吧!留在这儿你的脚也好不了……也就是将养两星期,是吧?”
来娣的眼泪就含在眼眶里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儿……
招娣的心情也沉重无比。
姐妹俩除了向武仪春道谢之外,根本就说不出其他的。
见姐妹俩都拉着脸,武仪春劝道,“好啦,不说那么多了,我们睡觉了吧。”然后她又对儿子说道,“阿珩,我们都是女孩子,你打地铺好不好?”
王珩还没吭声呢,王璎就小小声说道,“妈妈,但是我们还没刷牙洗脸呢,也没洗澡……现在天气那么热,我都闻到我身上的汗味儿了。”
招娣说不出话来。
武家是个大家庭,十几口人要吃水、做饭、洗澡,全靠招娣一个人去井边挑水回来吃。今天家里做了宴席、还多了二姑一家三口人也在家里住,要是招娣在家里的话,吃完午饭以后她就得再去挑一次水,把家里的两口水缸填满才能够用。
但是,今天她和大伯送来娣去了医院……
所以没人挑水。
刚才招娣摸黑洗碗的时候,已经觉察到水缸里压根就已经没水了!
呵呵,她招娣不在,这个家……居然没人愿意去挑水!!!
想必武家人也没一个人有水洗澡的吧!
招娣深呼吸——
“家里没水了,不如……我去河边打点儿水回来?”招娣问道。
武仪春立刻虚打了王璎一下,又急忙说道,“用不着!这大晚上的,还去打什么水……不吉利的!不去不去!今晚上不刷牙洗脸了,明天再说吧!”
——吉利不吉利的,其实只是武仪春的说辞。无外乎是不希望招娣这么晚了还出门去打水,怕不安全罢了。
但天真无邪的王璎却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晚上打水不吉利啊?”
招娣心里难受至极,也就没吭声。
王珩胡诌道,“夜里河边有水鬼,会抓小孩子……别再问了,再问水鬼就来了!”
王璎被吓了一跳,拼了命地往武仪春的怀里钻。
武仪春刚才还只是装模作样地虚打了女儿一下,现在听到儿子说浑话,就实打实地狠狠给了他一下子!
王珩“嘶”了一声,叫道,“妈!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也把我也当成你的闺女来对待?我靠……我手都快被你打断了!”
“该!”武仪春骂道,“谁让你吓妹妹啦!去,拿了被子打地铺去!招娣、来娣,你俩都坐过来,今晚上我们四个挤一挤……”
招娣说道,“二姑,阿珩跟着你和阿璎睡吧,我和来娣打地铺。”其实是因为今天她和来娣来回了一趟医院,浑身上下已不知出了几身汗,连头发都被汗水给结成了硬板儿,实在不好意思再上床去薰二姑一家。
武仪春自是不肯。
招娣又解释道,“主要是医生说了,来娣的脚得当心……”
武仪春听了,又见这床本来就极小,本来就是用块旧门板拼的。这么窄窄小小的床挤上她和三个女孩儿,挤是一回事,万一不小心弄到了来娣的伤脚,那就不好了。
武仪春只好说道,“阿珩,你把被子拿到地上去,给你二姐铺好了。”
招娣虽然心情欠佳,但还是觉得很奇怪——她明明比王珩小一岁,是王珩的表妹,而且个子也比王珩矮很多,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默认她是王珩的表姐呢?她才九岁啊,这么显老吗?
不过,招娣并没有说什么。
王珩拿了被子过来,招娣和他一起把被子铺到了地上,然后大家就各自安寝了。
嗯,武仪春带着儿子女儿睡在床上,招娣和来娣躺在地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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